竞日孤鸣喉间溜出一声低笑,“吃味?非也,在下只是无比自豪,并且,还有些担心。”
“自豪,担心。”史艳文目光闪了闪,“为何?”
“艳文只消一眼便收尽芳心,却成了我的良人,自然自豪,不过太受欢迎……你说在下哪天会不会被世间迷恋艳文之人群起而攻之?”
史艳文顿时失笑,“先生说话还真是……百无禁忌,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不怕,”竞日孤鸣走近,牵着他往外走,放肆道,“若真闪了舌头,让艳文舔一舔就好。”
史艳文听罢一怔,下一瞬猛地涨红了脸,想起晨起的情景,不由低喝,“竞日先生!大庭广众,还是慎言的好。”
“好,艳文说的,都好。”
竞日孤鸣回过头,阳光将他的脸照的发热,他在廊檐下笑的云淡风轻,边走边说着,一字一句,轻快的像是年华正盛的少年。
他是如此放松,仿佛背上的包袱被统统抛开,没有一点压力萦绕,史艳文突然明悟——
竞日孤鸣只是和他一样,放纵了自己。
没有阴谋,没有利用,史艳文忘记了史艳文,竞日孤鸣忘记了竞日孤鸣,他们不约而同的放逐了自己,去享受分别前这最后的九日。
只是,真的做得到吗?
“……先生,今天何时去酒窖看看?”
“哦?这么着急,艳文晨起时不是不让我再碰酒了吗?”
“所以我说,去酒窖‘看看’啊。”
“只是看看,未免太过无趣,不如……”
“先生,艳文酒力未消,还是算了。”
“哎呀,那实在太可惜了……”
……
“我还以为王府的酒窖与别不同。”史艳文踩过脚下的银针罗网,避过一旁暗箭,又被竞日孤鸣抱着跳过八级阶梯,略有些失望的诧异,“原来只是大一点罢了,倒是这些机关更有趣。”
竞日孤鸣将人放下,道,“那艳文觉得王府的酒窖该长什么样的?”
“恩……”史艳文顿了顿,持着蜡烛四处走看,“大是大,应该整齐划一,至少不会如此混杂,也该放些制好的楠木架,珍品奇花,瑰丽雕刻,绝品酒器之类,先生不是一向喜欢如此?”
竞日孤鸣微微一笑,这酒窖确实普通,但这里的酒却样样都烈的很,“暗无天日的地方,收拾的再好又如何。”
史艳文顿了一下,“也是……不过时间已久,又无标识可寻,味道自然也变了许多,先生能分辨出酒类吗?”
“忘了些许吧。”
史艳文转头看他。
竞日孤鸣无奈道,“酒非书册,书中内容经久不变,但酒却时刻酝酿沉淀,自然有些认不得,艳文莫要太过高估我。”
“我却怕太过低估,不然再醉一次……吃亏的定然还是我。”
“这次明明是在下比较吃亏……”
“……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
酒窖暗沉压抑,三年未开,空气混浊,的确不是久待之地。是以竞史两人也只是略看了看便出去了,临走时史艳文拿了一个大红的酒瓶,里面应是好酒,但他拿出去却并未开封,反而放在竞日孤鸣的房间做起了装饰。
竞日孤鸣未曾多问,想他过几日再用也未可知,史君子总不会白拿不用的。
倒是在午后消遣之时发生了件趣事,苗医属前来诊脉的人原先是个年老持重的老官,今次来的却是个油头滑脑的入职新官,这小官一看见竞日孤鸣就痛哭流涕大表忠心,恨不能身死当场证明他进苗医属是被迫而非主动,更不是贪念那一份微不足道的每月三十两一百斛的俸禄,请供奉大人明察之类之类……
起先倒还好,没什么大问题,史艳文也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看竞日孤鸣言语戏弄,后面越来越坐不住了,什么天地可鉴我对主人的一片忠诚,什么还请史君子在供奉大人身边多多美言,一票子官场虚话,弄得两人哭笑不得,还是史艳文为他解的围,竞日孤鸣也就顺势让他为史艳文诊脉,而后将人撵了出去。
真的是撵了出去。
直到侍候人回话说那人已经过了苗军界限,史艳文方才放心,彼时竞日孤鸣正在水中亭描池塘的花样子,见他模样不由轻笑,药老性格多变,胆小是胆小些,好歹是个大小官员,医术也算高超,倒不致被人排挤。
史艳文想了想,想是他在外面听了什么风声,心里害怕,自己请旨过来的,不想是白跑了一趟。
随后就从竞日孤鸣的书案上拿了一只小笔,竞日孤鸣画的范围大,描了荷叶,荷花却只开了一朵,史艳文笑了笑,沾了彩墨,也在那张纸上开始描摹。
就在那多盛开的荷花边上,补上了一只还未****的花骨朵,含羞带怯,躲在荷叶后,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
那副画被竞日孤鸣收了起来,他本想叫人裱上,却被史艳文坚持拒绝,只因那落印的诗句太过直白——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底下隽着北龙白云。
“其实,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先生书房里那幅。”
“那幅长卷?”
“恩。”史艳文将画卷起,“那幅画……寓意好些。”
竞日孤鸣又忍不住咬了他的小指,忍俊不禁,仍是那句老话,“艳文果然深知我心,若有机会,艳文也该为我画上一幅才好。”
史艳文如今已经能淡定的快速缩回手了,继而谦虚道,“先生随意,不要嫌弃在下画技拙劣便可。”
“过谦了,”竞日孤鸣又问,“那这幅画真的不挂了?”
“……等艳文什么时候老眼昏花了再说吧。”
“好啊。”竞日孤鸣越加开心,“在下等得起。”
画是不用挂了,不过以次为交换,史艳文今晚仍旧宿在竞日孤鸣的房中,说不得,下人又是一番窃窃私语。不仅如此,连带第二日晨起,史艳文都还能感受到那份在他背后眼神放光的探究,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或者说她们已经找到了,只是在探究那玩意是怎么造成的。
苗疆民风剽悍,女子亦属民众,活泼大方不拘小节之外,还有属于女子的细腻心思。
三人成虎,没发生过的事也变成发生过了。
史艳文无奈地瞪着水面发呆,他坐的地方与藏镜人来的那日看到的一样,只是这时只有他一个人,显然是有意避开的。
气恼的摸了摸嘴角,史艳文忍不住抽搐一下,那里原有一个细微的伤口,现在这伤口却“无端”扩大了一分。
史艳文脸色微红,有些别扭地苦了脸,不由再次感慨——竞日孤鸣这个习惯很危险,非常危险。
一点点暗示,一点点征兆。
竞日孤鸣在这些事上似乎格外喜欢居于上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艳文让我好找。”
……
史艳文仰起头,竞日孤鸣不知何时立于身后,俯身看他,史艳文双手往后一撑,他细细观察着那双暗红的眸眼,修眉细长,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头发自耳侧垂下,看起来是很温柔的人,某些性情却有些恶劣。
“先生的手好的差不多了吧?”
“还有几条疤痕,难看的紧,艳文可会嫌弃?”
“我说嫌弃,先生会换一张皮吗?”
“嫌弃又如何,”竞日孤鸣蒙上他的双眼,感受手心弱到可以忽视的触感,“艳文又不讨厌这种感觉。”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嗤笑一声,“大言不惭。”
“一语中的。”
“……”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竞日孤鸣拉他起来,“走吧,别待在这里,地上湿气如此之重,你哪里受得了。”
“去哪儿?”
“书房,那里暖和。”
书房里早有侍女在研墨奉茶,窗户打开,雕栏的空洞里穿过了日光,在地上映出了一幅山水,见两人进来,侍女躬身道安,竞日孤鸣挥手让她退下,然后看向史艳文。
“艳文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史艳文往书案走去,回过头,笑的狡黠,“先生不是说了艳文深知你心,难不成是在说笑?”
竞日孤鸣故作沉痛的摸着胸口,“未曾想艳文仍旧对在下心有疑虑,实在让人伤心不已。”
史艳文很想学小弟白他一眼,不过到底以他的性子是做不到的,慢慢踱步至案前坐下,“久不碰丹青,先生莫怪艳文手生。”
“怎会?史贤人莫要过于自谦。”
“哈,只是,先生别说太快……还是别说太慢了吧,不然这一天可画不完。”
“艳文不必担心,竞日孤鸣去过的地方,不多。”
“……恩,那就从母妃开始吧。”
竞日孤鸣了然一笑,看着史艳文,慢慢回忆起那些过往。
“她是个勇敢聪明的女子,长得极好,举手投足都是大家之气,深明大义,娴静机警。脑中时刻回想,是她常在房中画眉,画的细致,眼中如点亮了星光,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说的很慢,但史艳文无心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