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珩笑了笑,道:“若哪位大人心中所忧只不过平常琐事,在下便如同刚才那般只以善言劝之,即可有所收效。而若哪位大人心中忧虑积重难返,在下便须费几番功夫,与之多次长谈,慢慢劝导,方可见效。而若……”话到此处,他别有意味地拉长了尾音,笑意微扬,眼珠轻转,一双如墨黑眸正望进吴有贞的双眼里。
“若哪位大人如同阁下一般,心思诡谲,叫在下看了也不禁胆战心惊的话,在下便不得不采用一些特殊手法。”
语罢他笑意微敛,如墨的眼眸里骤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转瞬间就仿佛要把对面的男子心志全夺,然而下一秒钟,那滚滚波涛却又立即重归于无,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吴有贞心里恍惚了一瞬,只觉得须臾之间脑中似掠过一阵狂风,可片刻之后又无任何异样,仿佛错觉。
他又凝眉向少年看去。却见少年蓦然朗声一阵大笑,笑罢乃道:“在下刚刚所说不过是戏言,还望大人切勿当真。”语气里却满是淡然笑意、邪肆闲情,叫人难以分辨到底刚刚所言是玩笑,还是现在所言才是玩笑。
吴有贞心下略略有些犹疑,他敛眉不语,面色肃然,只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据他所掌握的情报来看,眼前的少年身上大有蹊跷,暂放下那所谓的“医人医心”不谈,据说几个月前曾有人得罪过这位孟大夫,便被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得失魂落魄,疯疯傻傻,在大街上公然抢劫他人钱财,最后被送到了官府,可临到审讯时,却又心志恢复,俨然换了个人般,再问起那抢劫钱财之事,却是忘得干干净净。
再有京城东郊的一普通王姓农户,几个月前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骤然之间变得神智全无、魂不守舍,似乎也与孟大夫有关,而问其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是一问三不知。
简直就像是被人……操控了心志一般。
可他倒不知,原来这孟大夫夺人心志,竟似乎只需与人对视一眼?!
吴有贞眉头微琐,看向少年的目光愈发深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也能够理解,这孟大夫短短几个月来便结交了当朝一半大臣的缘故了。
还有那有关于少年能够驱邪捉妖的传言,以及半月前在都察院左都御史府上发生的一事……
却见少年亦在斜眸看他,那眼睛里的笑意不减反增,隐隐透着股倨傲泰然的神色。
少年这是在威胁他……还是在警示他……
吴有贞脸色愈发阴沉,半晌拧出一个颇有些阴郁的笑容,道:“孟大夫倒是风趣,此番戏言本官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语罢自顾端起茶盏,不由自主握紧了杯沿,半晌才紧抿一口热意已褪的冷茶,幽幽一笑,道:“其实本官此次邀孟大夫前来,也并非是为了让孟大夫医治本官,而是另有他意。”
孟珩抿唇一笑,挑了挑眉:“哦?”
吴有贞眯了眯眼,既而笑道:“不瞒孟大夫,本官希望孟大夫医治的其实另有他人。此人乃本官府上一名老管家,数十年来打理家务兢兢业业,却不知怎地,近来得了失心疯,且竟还会拿刀砍人,任谁也制不住他,还望孟大夫妙手仁心,救他一救。”
男子这番话说得既不恳切,亦无希冀,那双眸色深沉的眼眸里还隐隐划过一抹不明的神色,他嘴边的笑意似乎也别有意味。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勾唇低低一笑,道:“这又有何不可?既是大人亲自开口,孟某当不会推拒。还请大人引路吧。”
男子笑意渐盛,对少年随意道谢了几句,便起身引少年往后院一条曲折小径走去。
第25章 木秀于林
吴有贞引着少年一路出了前厅,往后院曲折小道走去,到尽头耳房附近,才指着那耳房道:“那老管家就在此处歇息,孟大夫稍等,我命人把他叫出来。”
语毕他向身后侍女使了个眼色,便见那丫鬟低垂着头,几步上前走上台阶,轻轻叩了一阵房门。
里面初时无人应答,再敲,却猛然听到一阵嘶哑呼喝声传出,紧接着,便见那房门“砰”地一下被从里面踢开,转眼之间就闯出一个持刀乱舞、蓬头垢面的人来。
只见那丫鬟似受到了惊吓,惊叫着飞快跑开,吴有贞也不紧不慢后退几步,一边还对孟珩悠悠笑道:“孟大夫小心,这老管家已全然没了心智,似是见人就砍,无人能制,孟大夫可千万不要被他伤到。”
却见他话音刚落,那老管家便已直奔孟珩而来,手中柴刀竟像是认准了这单薄的少年一般,劈手就要砍下来。
孟珩眯了眯眼。
此人宣称是迷了心智,六亲不认,可自打他跑出了房间,偏不到吴有贞和那丫鬟面前放肆,却只认准了他一人,又如何像是得了失心疯的人?
再觑此人的神色,虽口中呼号不止,面上隐有狂怒疯癫之模样,可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却分明没有一丝精神病人该有的涣散、虚空,反而清明无比。
不过转瞬之间,孟珩便认定,此人精神正常,所谓疯态不过是伪装。
明确了这一点,他唇边的笑意反倒渐次加深。
用如此低劣直接的手段来试探他,无非是想看他是否有一瞬之间夺人心志的能力,而这背后的意图也不外乎两种,一则忌惮清扫,二则拉拢收服。
只可惜无论哪种,都不会是他要的选项。
眼见得这位老管家快要扑至跟前,孟珩却不躲不闪,只待他近到身前,低低一笑,道:“阁下分明无癫无傻,何必装出如此模样?”
只见老管家一愣,动作略一迟疑,孟珩敏锐地抓住这一空隙,更上前一步,眼眸轻转,正望进老管家的双眸里,登时拉开一片无底深渊。
“戏已演完,阁下可把刀放下了。”
只这轻轻一句,无意一瞥,就见那柴刀“哐啷”一声滑落在地,而刚刚那“疯癫”之人也蓦然没了力气,木然地退后了两步。
吴有贞的眸色暗沉了几分。
少年的动作他刚刚看得清楚。面对如此险境,少年非但处变不惊安之若素,也并无其他多余动作,只跟刚刚与他谈话时一样,三言两句之间,眸光对视之际,便把老管家制住,脱离险境。
再细细察看那老管家的神色,恍惚间确实似有些呆愣木然,与情报中说的那王姓农户、大街上劫财之人当时的模样姿态都极为相似。
吴有贞走上前去,并不对老管家的失礼举动向少年致歉,反凝视了少年几番,而后沉声道:“孟大夫果然能于一瞬间之间夺人心志。”
孟珩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玩味地一笑,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道:“不错。”
吴有贞肃然:“孟大夫此等才能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叫寻常人等看到,必认其为骇人听闻之事。”
“吴大人多虑了。”孟珩剑眉斜挑,勾唇一笑,道:“若是寻常人等,必不会陷孟某于如此险地,而孟某便无必要夺其心志,又何来的骇人听闻?”
这话里虽暗藏讽刺,然而说话间,少年却一如既往的语气淡然,笑意宛转,看不出喜怒。
吴有贞眯了眯眼,半晌才凛然一笑,道:“孟大夫说的不错,本官确非寻常人等。”
语罢,他沉吟半晌,凝眉道:“然而纵本官再如何使计试探孟大夫,想必也动弹不得孟大夫分毫,孟大夫又何须介怀?”
孟珩听得此言,不由一阵朗声大笑,道:“吴大人当真不愧是当朝‘天官’,手腕心计使得如此坦荡,可见心胸眼界绝非常人能比,在下佩服。”
吴有贞也笑,笑罢方又肃然敛眉,意有所指地承接着少年的话,道:“所谓‘天官’,不过煊赫一时也,若须长久,必得扎根深广才是。若论这一点,倒比不上孟大夫才冠当世,悠游自在。”
他目光缓缓落在少年那风轻云淡的眉眼间,话锋一转,继续道:“只不过,孟大夫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孟大夫此等能人异士,若风头过盛,不知韬光养晦,恐怕会遭人忌恨。”
话到此,他语气愈发沉郁缓顿,一瞬之间,威势顿显,犹如那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权臣。
“孟大夫可曾想过择一毓秀之林攀附?如此才能够真正得己之所欲,立足于世间,也方能善始善终,否则恐怕就会有伤仲永之类的嗟憾之事了。”
却见少年仿佛浑然未觉对方的迫人威势,只眯眸怡然笑道:“哦?在下可否把大人这一番话视作对在下的笼络?”
吴有贞泯然一笑,道:“孟大夫善察人心,果然不差。不错,本官正有此意。”
“吴大人倒是坦率。”孟珩淡淡瞥他一眼,却见男子那暗沉的眼眸中酝酿了另一番神色,挑唇一笑,道:“只可惜孟某一向喜欢独来独往,既无意做那林中秀木,亦不愿求人遮风挡雨,此番美意,孟某受之不起,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吴有贞听得此言,神色未变,只稍稍眯起了眼眸,半晌,沉吟道:“孟大夫不必如此匆忙便作出回应,有些事情此一时看是一番模样,彼一时看又是另一番模样,孟大夫何不耐下心来,沉思几日,辨清利弊,本官相信届时孟大夫一定会做出对你我都有利的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