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城抬起头,伸手去摸了一下那件衣服的领口,笑道:“这件是他回来找到我们的时候穿着的,我想留着而已。虽然是残破了点,毕竟那会战时军队里物资紧张。”
“哦……这样。”楚还抱着衣物同叶寒城一起走下楼走到院子里,正准备将衣物挂上晾衣绳的时候,楚还手一颤,只见到什么东西从衣物里面落了出来,掉在地上。
叶寒城听见声音,便问到:“什么东西掉了么?”
“恩,大概是父亲的。”楚还蹲下身查看,竟是一封信。只是那信封上被血渍沾了好几层,显得有些脏了。楚还疑惑着捡了起来,应道:“是信。”
“信吗……?去放回到你父亲书桌上吧。”
“诶。好勒。”
楚还手里拿着信封小跑着,时不时低头看那信封一眼,那信封并没有封好。这是没有寄出去的信吗?父亲的衣物都存放了这么久了,父亲也一直没有提到这封信的事情。到底是写给谁的,或许里面是军机?还是家书?会不会记录着父亲还在外边打仗时候发生的事情?抱着重重猜测,楚还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房门,虽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抽出了里头的信纸。
同她父亲的旧衣服一样旧的发黄的信纸,刚展开阅读时,楚还被吓了一跳:开头的一段是用血写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楚还起了些好奇心,字字念道。楚还眨了眨眼睛,继续读下去,只见信上是这样写的——
正月廿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寒城,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两个月前我在洛州被乱箭重伤坠入黄河,想不到还能捡回一条命来。我是被一位明教弟子在河滩救起的,醒来时,身在风雨镇外一个山洞中。
到今日,我的右手刚刚恢复,但因为腿伤的关系,我还站不起来。我向人讨了张纸,迫不及待地想写些什么给你。之前我似乎从未给你写过信吧?开始写时,我忽然的就觉得遗憾了——我真是傻,毕竟你已失明,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还是要写。我想同你说的话很多,第一句跳出脑海的便是开头《击鼓》中的这段。我记得这首诗下一句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意思是战争让你我相隔遥远无法相见,不让我信守与你白头偕老的誓言。后来又想到《采薇》中那个走在归途上的将士,“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恍然感慨万千,想着战争何时才能结束,我们还要分别过多少个雨雪霏霏……
但我既发誓,答应过你会好好活着,就绝不违背誓约。无论烽火让我们相隔多少山水,我一定会回来找到你,一定。
自五年前一别后,再未相见,每每我合眼时,都是你的样子,你也和我一样吧。
正月廿七。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今早刚放晴。昨夜胸前的伤口发作了一次,痛不欲生,似乎后来痛昏了过去。
你无意外的在沉梦中等着我。我梦见五年前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晨起我给你梳长发的情景。梦中的我一边梳,一边在念“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后来,我就从后面揽着你,你的呼吸声很平静,好像就在黑暗中抚平了我身上的伤痛。
我醒了,已经是这一日的正午,茫然睁开眼睛,似乎仍能听见你轻声唤我“天遥。”你的样子似乎还萦绕在眼前很近的地方,可惜我伸出手时,终于消失不见了。
二月初二。
山洞外被叛军包围了,眼看山洞中的食物和药材都陷入紧缺,洞中伤员和难民都十分恐慌,可我现在却不能拿着□□守护在他们身前,甚至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心中愧疚难以言明。
好在洞中的明教弟子带着我们转移,抬着我的两个小伙子一路上同我闲聊家事。一个说自己离开西域,和青梅竹马分别了好多年,不知道有命回去的话还认不认得出。我便开玩笑回答他说,喜欢的人的样子都是刻到心里头的,再怎么变也会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来,至少寒城你对我而言是的。另一个就贼笑着问我,将军有家室吗,我很认真地回答有,他又问我媳妇在哪,我却不知如何回答了——自从重伤之后我和军队断开了联系,也失去了你和义军的消息。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是否还因为我不在你身边而害怕、不习惯……
四月廿三。
伤口愈合的差不多后,听闻天策军队经过洛阳附近,我便和后来被救下的几位同僚谢别了那些好心的明教弟子,出发去寻大部队。
我们抢了几匹狼牙军的军马,一路追寻着战线辗转了好几天,今天终于追上了他们。回到军中我第一眼就看见了老伙计,踏炎。真庆幸它还这样坚强地活着。寒城,你一定也平安无恙吧?
炎枪重黎不在,无奈换了一把□□,还好还算顺手。
前线战报,贼寇内乱,而我们将前去支援河北。等到整个河北收复,战争就能结束了,我就能回到你身边了。寒城,等我。
五月十八。
顺利到达河北与元帅会师,方才定下了伏击的计划,出营帐后我见到了原先的几位部下。他们几个看见我还活着站在他们面前都非常惊讶,激动地眼眶都红了。他们说那次洛州之战,所有人都认为我死了,后来上头下令清点阵亡人数,寄送讣告,他们就派人将我的讣告送给了你。我慌忙问他们你怎么样,你在哪里,他们只回答说你接到讣告的时候整个人都丢了魂,不久后就带着领养的小女儿离开了长安……
寒城,难道你已经认定我战死沙场了吗?我有点怕,我向来知道你外表隐忍坚强,内心却脆弱易受伤,若你被告知我战死沙场的消息……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寒城,但愿你没事,未见到我的尸首怎可放弃呢?我现在想飞身去寻你,可如今,连你在那里我都不知道了。
五月廿一。
这一场打赢了。这是我会师之后第一次合眼,可是最后被一场噩梦惊醒。出现在我梦里的毫无意外是你。我梦见讣告和断枪被送到你手里,梦见你空洞惊恐的眼神。梦中的你在哭,眼泪血一样的红。后来背景一下子变成了将军冢,更可怕的是,你拿着枪在石碑前……
那一幕后我惊醒了过来,才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胸前旧伤隐隐作痛,却远不及梦中所见场景来得让我心悸如焚。寒城,我后悔了,那日我不该说什么让你在将军冢殉情的话,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现在是三更,被惊醒之后再睡不着了。城墙上的月光皎洁而清凉,像你的白发。寒城,你在哪,在离我多远的地方?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八月初二。
上头新调了一个人来统率右翼,这位小将军年纪挺轻,二十多岁,但熟谙兵法,这次的收复战中他立下了赫赫战功,想是前途无量。
攻占北城后,他寄了一封书信,我偷瞄过,是寄往藏剑山庄的。他红着脸和我说是寄给喜欢的人,一个二十都没满的小少爷。
我一下就给触了,才想起这封迟迟没能寄给你的书信,寒城,负上信纸的鸽都不知该飞往何处。
十一月十六。
今日有人冲破了敌人的包围闯到了军中,是个小藏剑,就是右翼将军喜欢的那个人。他开始看见千里迢迢赶来的小少爷时很气,不过被小少爷缠了几个时辰终于是同意让小少爷和他一起上战场了。
夜间一场防守战。我似乎从并肩作战的他们两个身上看见了你和我的影子。我蓦地回想起多年前的冬夜,守在虎牢关上的我们。寒城,我还很清楚地记得你当时的样子,当时战况远比今日惨烈,而你却欣慰地微笑着,也不知是哪来的力量,让我觉得城外纷飞的战火,身上流着血的伤口,都不算什么。
挺羡慕这一对,但那小少爷没你好看,真的。
除夕。
这一年的除夕夜依旧守在战场上,为了身后这一片江山的安定。我听一个老将军说,不久前东都洛阳被收复了。寒城,或许你已经回了洛阳了吧?或许你周围的人都在庆幸劫后余生,尚能团圆吧?可惜,我无法在此时陪在你身边。这一带形势有些严峻,连月消耗和拉锯战、驻防无定处,战火封锁了我们和外界的联系,甚至我都没法托人捎一封家书给你报平安。
寒城,我们分别了快六年多了。城墙上燃着的烽火,可否能将这份光亮连同我的温度一起传到你那里?相信我,战争马上就能结束了,我马上就会回到你身边,我发誓这是我在你身边的最后一个除夕。
昨日下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战场上的风冰冷地像刀子,我在哨塔上站岗,转念想到你,心就暖了起来。远方天空是深紫色的,半个时辰前划过了一道流星。我对着它许了一个愿望,愿来年天下大定,你我执手共看朝夕。
九月初五。
受封之后,再翻出这封书信,已然又是九个月,信纸的边角都发了黄。
或许你不知道,回来之后,我偷偷地问过小还——小还告诉我,当年你得知我的死讯时消沉了好久,也曾想过殉情,但被她阻止了,我听闻之后一阵的酸楚。我恨感激小还,感激她陪着你走过了这段最难熬的日子,感激她为我保住了你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