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叶英回过头唤住叶舟轻的脚步,语调柔和:“快到清明了,舟轻,莫不如这次回中原时,顺道回庄中看看你亡故的亲人吧。”
叶舟轻点头。叶英目送两个年轻人回营,自己则站在原地,似乎在静谧中等着谁。果真,两个人走远之后,有人悄悄走到他跟前,熟悉的声音显得带着磁性,中气十足:“叶庄主。”
“将军,怎么不去整顿军队?”
“那些由年轻人去打理便好了。倒是你……好一个通情达理的庄主,那孩子原来就是当年的……”
“正是,当年传言心性入魔,叛逃藏剑的叶寒城。只是那孩子原本心地善良,我知他不是为恶之人。”
李承恩收回目光望向叶英,话锋一转:“那孩子这样在楚师弟身旁,可算心剑相随?”
“……将军莫要取笑我了。”
“庄主今年不打算趁我闲些时来洛阳吗?”
“自然会去,那将军何时南游西湖,叶某随时恭候。”
“……哈哈,也罢,来日方长。”李承恩拈起叶英一缕白色长发,送到唇边轻吻,喃喃说着:“纵使不长,李某能听到庄主这句许诺,足矣。”
四月初一,军队回到中原。楚天遥本打算和叶舟轻一起去祭扫,但天策府中却来了军令,他不得不回洛阳天策呆些日子,得分离一段时间,行至洛道的时候便分了头。
叶舟轻回到藏剑山庄时是四月初三。
许久没有坐过西湖上的木舟,像记忆中的一样,经过白沙堤,雷峰塔,虎跑山庄,灵隐寺……天空是烟青色的,垂着丝丝细雨。天空下的西湖水总是这样温柔平静,雨中泛着几点银色亮光,分外养眼。岸边龙井抽了新绿,碧柳堆烟,一派青葱澄澈,别是一种清丽脱俗的惊艳。或许这时,要打着油纸伞站在船头远眺湖水,就格外应景。但,叶舟轻是不爱在这江南烟雨中打伞的。最妙的不过是闭眼,稍稍抬头,让那零星的一丝滴到额上,顺着鼻梁往下,淌出一道泪痕一样的光亮,嘴角却安然上扬,何等惬意。睁眼,远处一翁蓑笠垂钓湖上,旁边一簇翡玉似的荷叶。近处,岸头是那棵老树,老树守着那个繁华的山庄。隔着庄门,剑客的塑像对立而塑,像是在见证一辈又一辈君子书写的传记。而石阶抬升,筑起的是万千江湖名士来往之地,山庄处理外务内事的地方——楼外楼。
一切都像多年前一样。仍旧是那个锦衣的少年下了船,踏上岸,停在庄门口望了望那静穆的楼外楼,再迈入庄门。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叶舟轻几乎觉得,他快要回到八年前的日子,只有守卫的一句行礼,把他从一个梦里唤醒了。
“恭迎舟轻少爷回庄。”
叶舟轻便无奈的笑笑。
从天泽楼后出山庄,向剑冢方向,沿湖走二百一十七步,到临近山脚下的地方,那里是他的家,他年少是一直是这样记得。不过估摸着是长大了的关系,这回只走了二百步都不到。他走的很慢,路上,心里难以言明的苦涩。说那是沉重的思念,似乎不对。他心里的那个家,留给他太多伤痛的家,他是不想去思念的。说那是恐惧,他怕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一种叫往事的东西,明明空虚的不堪一击,却断断续续地折磨了他八年时间。
但是,站到那扇门前的那一刻,苦涩都不见了。无影无踪。
叶舟轻伸手,莫名地在半空停住,犹豫了许久,才轻轻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轻地就像是不愿去打扰在院子里长眠的人。
门开了。
“爹,哥哥,我回来了!”小孩子推开门这样喊。
“诶,小城回来啦。哥今天去了回扬州,给你带了你最爱的稻香饼哦~还热着呢。”穿着白色长衣的少年停下对着石桩的剑招,转过头来向他投去一个灿烂的笑容。
“寒城,快去练剑,将你今日所学再温习一遍,莫要懈怠。”面容有些苍老的中年人板着脸,声音冷淡。
原来,纵使过往再怎么惨烈,他终究还是眷念着……
纷纷烟雨停歇,终于不再撩拨那一丝一丝的哀愁。天不知何时放了晴,阳光又明媚起来,把叶舟轻的神情映得戚然。那三个熟悉的人影也慢慢消散了,他们说了什么,再听不真切……
依旧是那个院子,但院子里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
太安静了。
静的只听见鸟鸣声,吱吱啾啾的,像是在唱歌,是他幼时最爱听的乐曲。
院子里那棵广玉兰还在,而且现在已经长得那么高大了。有一窝灰雀在枝杈上筑了巢,鸟鸣便是从哪里传来的。老灰雀衔着虫在纸头跳着,喂给巢中刚破壳不久的小灰雀,看看小灰雀,又歪过头来看看呆站着的叶舟轻,啼了一声。广玉兰亭亭地立在庭院一侧,像忠实的老朋友。那树干粗壮而结实,秾绿的树叶层层叠叠,伞盖一般,又像点染的碧墨,晕开延伸到了墙外去。叶稍折射着清光的露珠滑落下来,如眼角落下的泪珠滴碎在心头。风一吹,叶子沙沙地响,投在地面的墨色剪影婆娑晃动。
一场新雨,洗去了积在院子里和心头上的尘埃。
树荫里头有一套石桌,他父亲好像正坐在石凳上皱着眉头读着《剑侠山河志》。旁边有一个木桩,小孩子拿着木剑对着桩练,一招练了不下几十遍。白衣的少年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蹲下身,手把手地教小孩子摆正姿势。树后面是一座小屋子,屋子后面草木幽深的地方还有一棵梅花,树下是他母亲的坟碑。这个季节,暮春最后的寒梅还散着几缕淡香。
可是又一阵轻风拂过,那些人不见了。只留下这冷冷清清的院子,这石桩,这桌椅,这小屋,屋后淡淡花香,还有那一声怅然的叹息。
没有怕,没有怨,不是愧,不是惜,到底是什么样的黯然,他说不清。
往事流走越快,现世走得越慢。
物是人非,也不知道这院子,变是没变呢?
那墓碑已经老了,围着一圈青苔和地衣,还有几朵喊不出名字的小白花。他父亲终于是和母亲团聚了,合葬在一起。两座墓碑,大些的,上面是“叶炎”、“楚澄”两个名字,挨着的小些的,是他哥哥叶寒枫的。他斟了杏花酒,摆上贡品,然后把酒淋在周围。跪下磕头,烧纸钱……
郑重的仪式结束。他依旧跪在坟前,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对不起,那么久才想到回来看你们……”
“哥,我很想你……家人都死了之后,我逃了出去,我遇到了云霜,才知道龙焰封寒的原身是他的墨雪剑。我和他成了知己,随他进了恶人谷之后,还遇到少卿哥。他和你挺像的,说话的语气都一样……可是……可惜他最后还是死在了我手里。哥,你说,墨雪,云霜,少卿哥,唐渝,你和爹娘,天遥……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巧的事,是你的在天之灵在看着我吗?”
“爹,对不起,寒城是个不孝子,最后我还是苟活了下来。恐怕……让你失望了吧。爹,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一定要好好照顾娘,我暂时,不能同你们团聚了……事情过去了八年,我早就不再恨你,请你也安然合眼吧……”
叶舟轻转头看墓碑最后的两个字——楚澄。
“娘……”
他只喊了这么一声,便觉得潮水打上心岸,压得他再说不出半句话。眼眶酸痛地厉害,视线都模糊不清,晶莹的东西在眼底打着转。他的声音哑了下去,再一会儿,已经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个人的样子。是个浩气盟的天策将军,短发竖起发冠,翎子披在身后,刘海斜斜的。两道剑眉,鼻梁英挺,轮廓分明,丰神俊朗。无论是什么表情,刻在叶舟轻心底都成了一张画,从什么角度都觉得好看。
“遥闻楚天雁歌暖,一叶舟轻远城寒……娘,谢谢你,让我……遇见了天遥。”
抽空过扬州,去了一趟七秀坊寻莫迟。不想刚刚下了码头,就看见莫迟在同一位七秀弟子说着什么。莫迟见到叶舟轻自然欣喜不已,忙跑上前招呼。莫迟没有沉浸在失去云霜的悲痛中,精神得很,叶舟轻也安了心。
云霜是在烈火中被焚得灰飞烟灭的,尸骨无存,本来无墓可立,但七秀中人还是替他立了一个碑,和莫雪的一样在绿杨湾的小山包上。站在那里可以看见那棵很大的桃花树,落英飘漫天,点在两个人的坟墓前,一派凄美。
绛霜墨雪在莫迟手中被保管的很好,莫迟给叶舟轻跳了一支剑舞,演示她苦练的冰心诀。小小年纪已有所成是不错,但叶舟轻总觉得世上任何一个七秀,论那支剑舞都不及云霜来得好,她们舞不出云霜独特的,柔中带刚韧的美。
四月初七,启程回洛阳。脑海中清晰地映着那个将军的影子,情当真是磨人的东西,才几日不见,就觉得心里空缺了一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剑相随的梗啊。。可惜现在ZLD剧情里没了。
嘛小叶和庄花的那个约定……应该有人会猜到后来会发生啥吧OTLL
想报社虐一虐人所以把小叶回山庄这一段给写的……虽然不知道有没有人被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