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的发呆可不是单纯地两只眼睛直勾勾望天,他会在雨天去天台放风筝,会蹲在花坛边看一整节课蚂蚁,他会为自己创造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然后高高兴兴地钻进去,安安静静地享受。楚子航认为路明非的内心世界一定丰富多彩,因为当他看着路明非自娱自乐的时候,自己也能觉得开心起来。有些人适合去膜拜,比如楚子航;而有些人适合去欣赏,比如路明非。
人们都说女人和龙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路明非也喜欢,楚子航对此一直无法将路明非准确分类。有一次楚子航看见路明非在操场上捡到了一颗亮晶晶的珠子,举着它对着太阳看了半天,最后匆匆忙忙揣进了口袋里,活像发现了宝贝的拾荒者。楚子航当然不会把路明非当成捡破烂的,他知道对方的父母是考古学家,所以自然而然地认为路明非是遗传了他们的基因,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直到他在同班女生的手链上发现了同样的珠子。
楚子航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打听了珠子的由来,女生告诉他手链是在石头记买的,于是他问了地址放学后就去了那家店。他还记得那天他亲爸爸开车来接他,便陪他一起去了,一路上还大发感慨说什么儿子长大了终于开始送女孩子礼物了。结果在他买了十条同样的手链后,那男人又开始唠唠叨叨地劝他不可以花心。楚子航对男人的话完全无视,他回家把那些珠子全部拆了下来,然后在圣诞节那天塞进了路明非的文具盒,当然为了这件事的保密工作他特意请路明非的同桌吃了顿饭,以至于班级同学一直误会他跟那个女生有点什么。
“蒲公英”台风登陆的那天晚上,楚子航做值日留得很晚。他隔着沾满水珠的玻璃窗看见路明非站在屋檐下,对着夜幕伸出手,指尖扫过一层层垂下的水帘。楚子航知道路明非一直是一个人步行回家,但这么大的雨实在是太危险了,于是他给亲爸爸发了一条短信,希望对方来接他,顺便捎路明非一程。可谁知他短信刚刚放送出去,再看对方已经蒙着外套钻进了雨幕里,楚子航还来不及叫他就飞一般地跑远了。
楚子航把整桶水向擦了好几遍的黑板泼出去,水哗哗地往下流,他抄起黑板擦用力地擦弑起黑板来。班主任喜欢楚子航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功课好,还有他从不偷懒,包括值日这种事,楚子航都做得比别人认真。别人擦过的黑板上就是满是黑板粉笔痕,楚子航擦过的简直像是从店里新买来的,连边边角角的痕迹都擦的一干二净。
其实楚子航根本不喜欢擦黑版,只是他认真做每一件事的时候,可以把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这一点就跟路明非发呆是一样的。比起自己以机械的动作重复着无聊的事,楚子航更喜欢路明非的做法,但是他不是路明非,他无法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钻进去。
楚子航倒是希望有一天可以钻进路明非的世界跟他一起看风景,可这几年他们根本就没有交流过,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路明非看风景的时候静静看着路明非,以路明非发呆时的专注,也许人家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自己。日后有机会再说吧。楚子航擦完第三遍黑板的时候,雨幕里响起了低沉的鸣笛声,那个男人开着迈巴赫来接他了。
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唠唠叨叨,车内音响回荡着爱尔兰乐队的民歌,他一辈子大概是啰嗦惯了,要不是这样也不会那么失败。因为罗嗦,才能把年轻貌美的妈妈哄的团团转,直到哄的嫁给他。也是因为啰嗦,才会被黑太子集团的大老板看中,让他开着辆迈巴赫。更是因为啰嗦,他把妈妈弄丢了!
“仕兰中学真TMD牛,今年十七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儿子你努力!不要丢我的脸啊!”男人开始装模作样地关心楚子航的学习。
“爸爸说不在国内高考了,直接考出国,我下个月考托福。”楚子航冷冷地顶了回去。
“出国不好。出国你就自己瞎玩,玩野了。而且出国能学什么啊,也就学点英语,你英语已经很好了不是么?国内现在发展多快啊,遍地都是机会,国内上大学,上学时候就能了解社会了,再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
“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这句仿佛一根针扎在楚子航胸口,叫他透不过起来。做人可以有点尊严么?别那么无耻行么?
“你闭嘴!”楚子航像只小豹子那样低吼。
“什么?”男人没听清。
“你闭嘴。”楚子航冷冷地重复。
“你这孩子真没礼貌,我都是为你好。”男人愣住了,“你要多听大人的意见……”
“听你的意见有用么?听你的意见我将来能找个女孩结婚又不离婚么?听你的意见我能按时参加孩子的毕业典礼么?听你的意见我能准点接送他上下学么?听你的意见我只是要去叫后爹帮我找找关系。”
楚子航的声音很平静,一点起伏都没有。他从后视镜里看着男人的眼睛,心里有点快意,期望看到他的反应。这样该可以了,每一句都像针一样扎男人一下吧,这样他就报仇了。谁让那个男人放弃了他,放弃了妈妈,放弃了他们三个人的家!
迈巴赫继续以时速120迈奔驰在高架上,雨水大泼大泼地洒在前挡风玻璃上,男人关掉了车内音响,一直沉默,楚子航把目光转向窗外。
“你将来就明白了。”男人忽然说。
“你将来就明白了”,楚子航那时只当是男人又在骗他,他哪里知道从此以后就永远地失去这个男人了呢?
之后发生的事成为楚子航一生的阴影,迈巴赫行驶的高架桥变成了死亡的国境,不知名的黑影将他们包围,刺目的白光中走出了只存在于文字和壁画中的神明“奥丁”。
“一会儿不离我太远,但也不要靠得太近。”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化身为勇猛的狮子,他挥舞着那把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御神刀·村雨”,以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和速度,与“奥丁”和他的死侍们展开了决斗。楚子航从未想到一个男人会这样的威风,而这个男人是他的爸爸。
男人在流星雨中闪避,挥着刀旋转,高跳起来劈斩,向着奥丁、那个神的头颅。他坠落下去,因为被他闪过的攻击仿佛萤火虫般回旋飞行,从后背击中了他,鲜血四溅。
“儿子!开车走!”男人嘶哑地吼叫着,浑身蒸腾起浓郁的血色雾气,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楚子航,“如果我死了,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就只有你,你如果也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报仇什么的……都靠儿子了!”
“你将来就明白了”。是啊,楚子航已经明白了,他讨厌那个男人讨厌了很多年,恨他没本事没能力维护好那个家,可当他失去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多么爱他。他的世界观崩塌了,不知名的力量在他身上觉醒了,男人死了,他逃走了。
自从那个雨夜后,楚子航背后肩胛骨的位置出现了“半朽的世界树”印记,通过这个印记,他找到了卡塞尔学院,那是一个为龙族混血种成立的学校,学校里的全体师生只有一个目的——屠龙。这在以前的楚子航看来绝对是可笑的,但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继承了男人的血脉,他不属于人类,更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旦清楚了这一点,他便释然了。
楚子航一生在乎的人不多,男人已经不在了,妈妈是个好命的女人,有继父爱她,有一帮姐妹陪她玩,就算没了自己也照样能活得很好。唯一牵挂的只有那个人了,仕兰中学一道独特的风景,那个照亮了自己世界的精灵。
楚子航最后一次去看路明非。
那是在一天放学之后,夕阳西下,路明非坐在橡胶跑道旁的观众席上,心不在焉地吃着pokey。他眼睛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衔着pokey的牙齿高速动作着,好像一只正在进食的仓鼠。几年过去了,当初带着婴儿肥的下巴长出了棱角,小巧的鼻子变得英挺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依旧,只是不再圆溜溜,不笑的时候像桃花,笑的时候像月牙。路明非已经长成清秀的少年了,不远处两个田径部的女生正在看他,路明非发现了她们,他朝她们举起了装着pokey的袋子,女生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脸颊升起红晕。
他始终都没有发现自己呢。
楚子航有些遗憾,也有些庆幸。他知道自己即将踏入另一个更加残酷的世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复仇的修罗之路,他有去无回。而路明非不一样,他过着自己云淡风轻的生活,望着别人无法看见的风景。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间精灵,而自己却终将变为沾满鲜血的凶残恶鬼。精灵和恶鬼之间是不会有交集的,虽然很遗憾,就让这份美好的回忆永远封藏在心底吧。
一个月之后,楚子航踏上了卡塞尔之路。他加入狮心会,钻研爆血术,毫不吝惜地消耗着自己的身体,冷血而残酷地执行着每一次任务。他就像一支蓄力已久的利箭,一旦发射便无法回头,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在楚子航觉得今生今世都无法获得救赎的时候,他又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竟然出现在了他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