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妈妈爸爸奶奶曾经期盼的男孩。母亲叫他阿青,她没有说出孩子的爸爸是谁。卫君孺一直坚信母亲是真爱那个人的,青和情谐音,哪怕是孽情,也是情。
生产前后没有得到照顾和调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越来越瘦,眼睛却是明亮光彩的,她艰难地抚养着四个孩子,没有人愿意接触这个不洁的家庭,所以不时来敲门的人只有红卫兵。
两年之后,卫君孺生平第一次出远门。那时母亲的身体非常糟糕,总是生病咳嗽,又没有条件医治,却强撑着带她坐了一天的火车,又走了半天的山路,路越来越窄,坡越来越高,天蒙蒙黑的时候,她们找到了山坳矿区里一户姓郑的人家。那是卫君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郑季。
阴冷的山间回荡着女人的叫骂咆哮,“你个骚.比贱.货,欠男人草的破鞋,我不找你你还敢来找我!?”肥硕的女人扯着母亲的头发,厮打她的脸。卫君孺第一次听到这样低俗的咒骂,吓得抱着弟弟大哭。姓郑的男人看那女人打累了,才低声说,“别闹了,让人听见了不好!有啥事进屋说。”
“郑三,你个陈世美!王八蛋!被这个骚.逼货迷了心窍了!这个贱.逼凭什么进我家?!”说着又在母亲脸上抓了几把。
那天晚上,母亲跪着把一包钱还有弟弟交给了那个女人,因为郑季不敢接也不会接,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母亲。在咒骂声中母亲带着君孺逃一样离开了郑家,深夜里走在漆黑寒冷的山间,消瘦的女人背着女儿一路哽咽着哭,呜呜的声音随着刺骨的风,飘到很远的地方。在回家的火车上,她的眼睛红红的,嘴唇青白,手一直在抖,美丽哀怨。
母亲的脸上留了疤,很显眼,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没有办法再像原来一样带着君孺干精细的活计,为了生计,只能去干搬运的体力活。长时间搬扛和病弱,挺拔的腰身慢慢变得佝偻,她一刻也没有停止劳作,也没有停止寄钱,哪怕后来已经佝偻颤抖得不能写字,仍会带着已经上学的卫君孺去邮局寄钱给郑家。
她眼里的光亮慢慢消减,没几年,那束光亮便完全湮灭了,并不年老的她被消磨得没有一丝美丽的痕迹,苍老干瘪,她变成了卫媪。
那时,只有16岁的卫君孺带着12岁的卫子夫料理了母亲的后事,14岁的卫少儿上个月下乡了。
☆、 2.卫子夫
没有单纯、善良和真实,就没有伟大。——列夫.托尔斯泰
卫媪去世后的第二年,卫君孺找到了一份工作。不是国企,也不是国营和集体制的工人,是一个艺术学校,合同工,每周休息半天,工作内容是管理学生,需要每天住在学校,工资是每月18元。和盯着国营集体身份等批条混日子的人不同,君孺很珍视这份工作,她这种身份家境的人,被安排进国营集体是不可能的,有这样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她很满足。每天她会第一个起床,收拾完毕之后,打开所有教室的门,以方便早起的学生进教室上自习。她是家中的大姐,从小撑着家里的担子,本性宽厚,又不记得失,学生和老师都喜欢她,渐渐的脱颖而出,是合同工里的第一个校先进工作者。
主管学生工作的刘主任是曹校长的儿媳妇,叫刘平阳,卫君孺跟她的私交非常好。平阳总是说,君孺的性子真好,不像我,我就是个火爆脾气,遇见不高兴的就要说,虽然完了就忘了,对事不对人,但是人家会记仇的!君孺只是低头笑笑,她这样的人,没有不高兴的资本。
这年秋天,卫子夫如愿考上了这所中专,念声乐。卫子夫是天生的好嗓子,人称百灵鸟,百转千回音色也十分优美。后来网络发达的时候,她已经不常登台,但第一社区仍有高楼《下辈子没有你的声音我该怎么办——卫子夫专楼》。卫子夫的性格比君孺还要温柔,她从不发怒,遇见特别不高兴的事情,也只是蹙着眉低头笑笑。
为了凑生活费,也为了赚钱打点关系让卫少儿早些回城,卫子夫每天晚上都会去刘平阳介绍的歌舞厅唱歌。没有固定的收入,唱得好的话,会有客人送花,歌舞厅每束花卖十元钱,结束的时候把收到的花交到后台,每束换三元钱,一束花一个晚上要被卖上好几次。
所有稍微熟悉卫青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对女人的疏离,他很少主动跟女人说话或者找女人合作项目,更不懂得怎么跟女人长时间维持亲密关系,以至于后来在情场上一直不顺,险些变成剩男……平阳曾经痛心疾首地批评教育他无数次,也曾经想联合刘家卫家众人开□□会,但是未果。
因为十分关心下属的弟弟刘彻劝她道,“你觉得小时候被后妈虐了那么多年能对女性有啥亲密感?行了,那边工程刚一半,你别把他批出啥事来!”
平阳虽然怒着反驳道,“你小时候也是被女人压制的,我看咋没啥反感?”
刘彻马上原形毕露痞痞地说:“咋没反感?这不一直坚持不懈打击报复呢吗?”
平阳笑着叹了口气,还是放弃了,连单独私下批评教育也一并放弃了,她知道的。
卫青是被平阳和子夫一起接回家的。那年正好艺术学校参加全国送文艺下乡活动,平阳带队演出,卫子夫的独唱节目压轴。到了一个县城,演出结束,卫子夫来找她,说自己的一个弟弟在附近的矿区,大姐卫君孺特意嘱咐让自己去看看。
不到下午三点,明早六点就要坐火车去下一个地方。这里又十分偏僻,平阳记得她在台上看下去,观众黑黝黝的一片,脸黑手黑脖子黑,身上的衣服也是灰黑色,微张着嘴惊奇于台上鲜亮的演员,艳丽的衣装,红红的脸蛋和嘴唇。不可能让卫子夫一个人出去,于是她找了辆拉设备的小四轮车,带了四五个团里的小伙子进了矿区。
她们照着卫君孺给的老地址,打听着找到了郑家,竟然是一个小卖店,关着门,朝院子里叫了几声,没有人应。几个人在店门口等着,看演出回来的人,三三两两,远远地偷偷看她们,却没有人敢过来,平阳之前特意吩咐几个带来的小伙子,务必要有凶神恶煞的气势。
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人回来,院子里也没有动静,有人张罗着要回去吃饭,卫子夫哀求着大家,说是□□年没看到弟弟了,能不能再等等。平阳饿得心慌,却没有走。平阳每每回忆起来,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没有走,甚至连一点点走的想法都没有,她是娇养大的,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饿的滋味,此后她再也没挨过饿,后来能想起来的感觉,只有心慌,不知道是因为饿得心慌,还是因为什么事情心慌。
心慌得受不了了,平阳就跑去敲旁边一家店铺的门,那是一个修理铺,铺子里乱乱的,桌子上有钟表手电筒鞋子脸盆饭盒……一个年轻人正在捣鼓一把雨伞。
“麻烦一下,这旁边有饭店吗?”
捣鼓雨伞的年轻人抬头笑笑,暖暖的,“没有。这附近就这两家店,要不你等小卖铺回来人买点吃的?”
“我们好几个人,想吃点热的。”
年轻人点点头,看了看手表,“是该饭点儿了,要不你们在我这儿吃点,可没啥好的。”
平阳出去找几个人商量,大家欢呼着同意,对修理铺老板千恩万谢。
跟着修理铺老板进了院子,大家就一起七手八脚忙活起来了,一会儿就弄好了,菜是土豆茄子,炒鸡蛋,饭是大米饭和馒头,在那个年代的矿区却算是极其丰盛。修理铺老板给大伙盛了大米饭,又拨了一大碗饭菜送到屋里才回来自己吃馒头。大米饭是新做的,馒头是早上剩下的。平阳从进院子就听到那个屋子里有老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她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便打听起来。
“是我爸爸,这里有点问题。”年轻人指指自己的头“民国时候的大学生,原来是矿区的工程师,后来运动了,又出了次事故,转不过弯来,我怕人多了他害怕,就没让他出来。”说完抱歉地笑笑。
平阳想了想,说,“这总是咳嗽也不好,长安中医院有个专家很好的,你有空带他来长安治一下,找我就可以。”顺手从包里拿了张名片。
“下矿人都这样,老毛病了,您真是有心。”年轻人说完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名片……
几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隔壁院子有响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个孩子。平阳看到他托着重重的水桶,有些慌忙地往水缸里倒水。年轻人吹了一声口哨,那孩子才回头看他们,走了过来。
平阳自负一生看过很多美人,有男有女,或清冷或娇媚或温润或阳刚,有的能倾国倾城,有的能一笑千金,有的能金屋藏娇,有的能独霸天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一而足。但若单单论眼睛,没有一个人比得上这个人,又清又亮,就算不说话,单单那黑黑的眼眸水波流转,便光彩非凡,让人万分喜爱。
“没吃饭呢吧?给你,赶紧吃吧。”年轻人走到篱笆跟前,递过去一个馒头。那孩子点点头,低低的声音说,“我挑水回来了,你家里缺喝的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