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的风中,传来了宁怀瑾低低的声音:“至少,你是天底下最没有资格喊她妖妇的人……”
宁修明心中疑惑的迷雾愈发浓烈,可隐隐约约他像是有种预感,死去的那个女子与自己、与父亲大有渊源。可一个合欢派的妖……一个合欢派的女前辈,会与风回峰的首座以及首座之子扯上什么关系?
他脸上的疑惑还未褪去,转回身的一瞬间眼皮狠狠跳了两下,仿佛冥冥中一个声音清清朗朗地喊了自己的名字:“宁修明……”
宁修明停在原地,几乎下意识地望去心头所感的方向,随即正正撞上一个人的清亮眼眸。
那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全是难以自信。
因为那双眼睛,与梦中那人一模一样!
“师兄……”三妙咬了咬下唇,轻轻唤了一声。
秦挽歌丝毫没有将目光收回,依旧静寂无波地望着那个人,他缓缓摊开逍遥扇的扇面,低声道:“三妙,你去守住长纯子。他方才与万剑一交手受了些伤,难保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人趁机动肮脏心思夺去他的‘墨雪神剑’。”三妙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摇头,可是师兄之命不可违抗她也不愿违抗,只得咬紧银牙叮嘱一声“师兄小心”,才握紧素手遁空而去。
三妙走后,秦挽歌便沉默了下来,他与宁修明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屏障,将所有厮杀的战团隔离开外。一切血腥、怒吼、骨肉飞溅,全都传不到他二人的眼中与心中。宁修明不知为何,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踉跄了一下,心口的钝疼忽然一波接着一波地抽搐了起来。而就在此时,秦挽歌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忽然间身形一晃欺身而进!
宁修明再也顾不得心头剧痛,下意识提起轩辕剑,只听得“叮”的一声,扇骨与剑刃狠狠相撞,溅出几点金色火光。秦挽歌脸色惨白如霜,可出手依旧招招狠辣,宁修明勉力阻挡,却依旧改变不了后退的结局。秦挽歌忽地擎扇一扇,迫得宁修明急退抵御,趁此机会,秦挽歌逍遥扇横挥出手,化作飞旋扇刃,千钧一发之际夺去了周围十数个想要乱剑分尸的正道弟子性命。他在十数枚刀刃之下,险之又险地夺回了云秋仙子的尸身。
半空之上,凌波仙子与玉音仙子彼此脸色微变,眼底似有悲戚一闪而过。
即便彼此争斗不已,可到底也是同一师门的师姐妹,兔死狐亦悲。
秦挽歌足下踏出曼妙莲花,一路追云逐月将云秋师伯的尸身送到了圣教大军之中,令合欢弟子好生看管。随后,他再度祭出逍遥扇一路破空而去,直追宁修明方向。他在半途之中轻轻回过头,将云秋仙子嘴角的淡淡微笑收入眼中,心酸之意缓缓从心底滋生。
也许对她来说,死亡才是一个解脱。
那么,自己呢……
难道自己,也会步上师伯的老路吗?
他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定下心神。逍遥扇耀出绚丽紫芒,自上而下狠狠劈来,带着秦挽歌压抑至极的大喝之声:“战吧,宁修明!”宁修明被他吼出了名字,虽是短短一怔,却仍下意识地祭出了轩辕剑。
交手的瞬间,他身躯大晃,竟是情不自禁地连连后退。可宁修明望着掩在紫芒之中的那双满载痛楚的双眼,心中既茫然又无措。
父亲要我杀你,可原因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我是正道,你是邪教么?
还是说,真如父亲和刘师兄所言,我曾被你掳去东海流波山几经波折九死一生才失忆逃出?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会失去那一段记忆?为什么梦境中的残碎画面全是近海庭院?
宁修明头痛欲裂,仿佛成千上万根银针穿破头颅,狠狠刺进了柔软的血肉之中。他恨不得挥剑将自己的头斩下,以免彻底崩溃在这层层汹涌的痛楚之中。他渐渐握不住轩辕剑,开始痛呼,声音撕心裂肺,这痛楚来得汹涌而猛烈,以至于宁修明根本无暇注意秦挽歌眼中的水光。
以及,自己胸前渐渐迸出光芒的并蒂双心佩。
秦挽歌只静静地站在他身前,任凭无数正道弟子携手围攻,他也只是麻木地抬起逍遥扇,一招毙命,然后再度出招。他的双眼,只牢牢盯住痛得连站都站不稳的宁修明,一层水雾逐渐模糊了视线,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滑过脸颊。
几声大吼过后,七八位青云弟子惨死倒地,宁修明半跪在地上,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地变了样子。可是尽管如此,他眼见同门弟子受伤惨死,狠狠咬紧了牙关,苦苦挣扎之后终究勉力祭出了轩辕剑。
秦挽歌眼前的世界被水雾所遮挡,那一道本应该躲过去的剑光却分毫不差地穿透了他的肩膀。他身躯摇晃了两下,手掌微微颤抖着抚摸肩上的伤口,眼前的模糊视线之中只有一抹血色最为瞩目。秦挽歌的一颗心,忽然间沉了下去,就如同坠上了千斤巨石,毫无抵挡地被无形之力拉进了深渊之中。
原来,少了那些缠绵记忆,你还是会和狐岐山正邪之战时那般对我出手……
轩辕剑芒锐利无比,运使起来端的是霞光万道正气不侵,秦挽歌心中酸苦难当,眼前水雾越积越多。只是不知为何,他却丝毫不愿出手或是施展凶厉杀招,只用逍遥扇与千媚莲轮番抵挡剑气。
那一双目光穿破双方法宝对战之锐芒,深深地凝望着身前的那个人。
宁修明忽然心口再度撕疼起来,不知为何他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就仿佛那个深深凝望自己的人早已融入血脉神魂之中。他眼中的哀伤比世上最锋利的剑刃还要厉害,一点一点凌迟着自己柔软的心。
轩辕剑上的力道不知何时变得弱了下来,宁修明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困住在牢笼之中,隐约一丝亮光自头顶泻下,带来片刻的欢声笑语。他甚至有种错觉,只要自己突破那层束缚,便能将脑海中丢失的那一段记忆再度找回。
也就在此时,一道淡紫剑芒轻轻掠过秦挽歌身前,划破了他的衣襟。那人衣衫大开,露出胸前红绳尽头的一枚玉佩,霎时间宁修明贴身携带的玉佩沁出莹莹亮光,带着难以抗拒之力直冲向前,牢牢扣在另一枚玉佩之上。
宁修明望着近在咫尺的俊脸,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画面飞快闪过,声音嗡嗡乱响。
秦挽歌的双眼望进他的眼眸之中。
那一眼,深深的眷恋!
仿佛一道雷霆劈落下来,正中他的天灵!宁修明霍然瞪大了双眼,隐约间一道崩碎脆声响在心口,霎时间脑海中无数画面疯狂涌出,铺天盖地、一桩桩一幕幕地闪在眼前。
相思木下的亲吻,南柯国中的相认,多年来的魂牵梦萦。狐岐山中的重逢,逍遥涧内的痴情,闯云舒宫,入玉女宫。碧霄宫内的师门刑罚,初雪小筑里的艰难相守,送别当晚抵死缠绵,以及施展“痴情咒”时那一记刻骨铭心的眼神……
“挽、挽歌……”
虹桥远处,圣洁“金刚降魔杵”击开面前魔教妖人,天音寺普厄大师双手合掌低声诵佛。
他抬起眼时,却不知为何遥遥望向了秦挽歌与宁修明的方向。
青云决战初初望见秦挽歌时,普厄便涩然地察觉到,自己的一颗寂然禅心仿佛枯木逢春般重新跳动起来。那一枚被压抑近百年的种子熬过多年风雨雪霜的艰苦岁月,本以为它早已生机全无,却不想在见到那人的瞬间,种子冲破一切束缚瞬间生根发芽,于寂然禅心之上开出一朵莲花。
并非金色圣洁佛门灵菡,却是邪气四溢的紫色媚莲。
他颤抖着闭上了眼,低声念了声“阿弥陀佛”。
虹桥上空的战团之中,焚香谷谷主云易岚一掌玄火迫得长生堂门主“枯荣幻”四处闪现残影,他遥遥扫了眼场中局势,望见焚香四位长老并数位年轻精锐的尸体后脸色忍不住大变。他似乎咬了咬牙,随即迅疾向天成子飞去,急声道:
“天成子前辈,再不出手我等正道便要退到玉清殿了!”
天音寺普泓上人手捏宝瓶印,与凌波仙子凌空对了一掌,彼此皆是后退数步。只是凌波仙子面色无喜无悲,脸上虽有红色一闪而过,但眉宇间的妩媚之色却是愈发浓艳,反观普泓上人,他一身金丝禅袍袈裟如今被撕裂了大半,素来淡然寂静的白净脸上也被合欢媚法催引得有些面红耳赤。天音寺伤亡情况虽比焚香谷要好一些,但即便有普智师弟的“翡翠念珠”、普厄师弟“金刚杵”,以及无上佛兵“浮屠金钵”,也敌不过前赴后继以血肉之躯为他人铺路的魔教妖人。
天成子击碎“万毒归宗袋”的毒流之后,借力飞落二位掌门身旁,他咳了两声,盯了一眼正冷笑着的毒手老人,随即飞快环视场中情形。青云六位首座如今只有三位真人还在奋力杀敌,其中一位重伤几近陨落,其余长老也损失了近二十余人,更不要提普通弟子。他无声地将手掌握紧成拳,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做出了决定。
天成子身为正道巨擘之首,一有行动自然正邪两道无数人为之注目,他衣袍翻飞落在虹桥之上,随后缓缓做了一个抬手的举动。小竹峰首座真雩大师脸色猛变,一柄秋水剑狠狠刺死魔教妖人,随即飞快落在天成子身旁。
她尽管压低了声音,可依旧语速急切:“师弟,你可要……想清楚啊!”
天成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眼下的情况……罢了,还望青云列祖列宗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