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样多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大可以说出来。”
一声亲切的试探,遥遥渺渺地震荡进来,撕开迷雾森林的混沌,切割出她半分清醒。
女子的眼珠微微动了一动,然后又动了一动,辗转到身侧的身影,那是个仪态贵气的妇人。她怀中抱着的孩子,此刻正在安然沉睡。他是这样惹人怜爱,别人绝想不到,这样可爱的孩子差些就殒命在亲生母亲的手里。
“我也是快要当妈的人,没有做妈妈不疼孩子的道理。”眼见女子一言不发,妇人又说了一句话,她便是桑采薇。本来桑采薇是要回去告诉老公怀孕的事,她肚子的孩子也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虽然本身身体素质不错,但作为孕妇有一点至少很忌讳——疲劳。可她却因为担心女子的缘故,非要守在医院里,甚至还在半个小时前打发走了老公。
“可无论你有什么不开心,都不能拿你儿子的命去出气,他既然被你生出来,就有活下来的权利。”
桑采薇的声音开始变得严肃。
“我其实没有……并不是想拿他出气……”好半天,女子终于开口,她的喉腔干涩发紧,咳嗽了一下才完美地发出哑音。
“这才对嘛!”桑采薇显然对女子软化的态度感到满意。
“……但是他……”女子迷茫的瞟了一眼儿子,容颜黯淡,“你不明白……”她叹了口气。
桑采薇同样迷茫地看着她,也叹了口气,“你告诉我,我不就明白了?”
然而,她没有等到女子的任何回答。女子仿佛一瞬衰弱,内心深处耗尽了灵魂的全部能量,苍凉得不想再与人有丝毫辩驳。
“对了,孩子的父亲在哪?”桑采薇一颗心总是放不下,凝望过去。“你生孩子的事他不知道吗?”想起前晚女子口中的“他”亦或“她”,桑采薇心有余悸之外还满腹疑窦,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个人真的很可怕吗?
“我觉得你应该通知他。”桑采薇建议,“我可以帮你联络。”
这句话似乎在女子的百会穴上狠狠敲下一锤,她开始全身发抖抽搐,憔悴的脸孔骇人的扭曲着,闪过无数类似恐惧、惊骇、逃避和不知所措的情绪。“哔哔哔……”心电图仪器发出一声声警报声,显示着女子心跳异常的表现。桑采薇愕然地目睹着,难道她说错了什么?一时间,桑采薇竟有些手忙脚乱,她不知道该放下孩子去安抚女子,还是按下通知器通知医生来处理。
“别动!”正当桑采薇趋身向前,把指腹放在病床右侧的通知按钮,准备按下去的瞬间,女子忽然出声,音色冷淡。
桑采薇被突兀地吓了一跳。
“我没事……”面对桑采薇,女子五官变柔,淡淡笑了笑。
“哦……”是吗?神魂惊艳于女子偶然绽开的笑容——像吹融苍白冰雪的一抹轻风,桑采薇放下手坐回原位,“没事就好。”她喃喃自语,心里不知不觉浮现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房间里的静谧让人很不自在,桑采薇清清嗓子又自动自发地找出话题,随口攀谈。
“那个,话说你打算给你儿子取什么名字?”
女子慢慢眨了眨眼,将目光重新投向天花板。
“昭。”她低声说,“他的人生或许始终灰暗而坎坷,作为亲生母亲,我还是帮不了他。我唯一能给他的,只有这个代表光明和美好的名字。”
难道说这个女子就是为了不让儿子一生痛苦才要杀了他?
可是他才刚刚降生,他人生也才刚刚拉开帷幕。
为什么亲生母亲却已经为他预言了以后的人生——灰暗而坎坷。
桑采薇不懂,她完全没有遇到过如此古怪的母子。
她想开口问清楚,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终究还是把有关谜题的话语保留在肚子里。
病房里再度恢复了安静,仪器 “嘀嘀”地一直在规律发出声响。作为没有感情的冰冷东西,它从不以人的意志而有改变。
萨特在他的存在主义思想里提到,世界是荒诞的,人偶尔来到这个世界,面对瞬息万变、没有理性、没有持续的客观世界,缺乏左右命运的能力。不存在或者不存在,好或者不好,这是个艰难的问题,连上帝都未必可以解答完美。
过了几天,这个女子连同她未满足月的的儿子在医院里消失了。
☆、(二)人偶即将诞生
白玉堂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临学校一个街区的一家法式风格的疗养院里,一个叫齐木沙的女孩子去世了。白玉堂起先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从小和同龄的孩子玩不到一起,总是嫌他们幼稚单纯,反应迟钝,毫无有趣可言。比起和这些傻瓜一起浪费时间,他更喜欢去疗养院的小树林与比他年长的孩子爬树、抓虫。或许是疗养院的拥有者不拘小节、心胸宽广,就算不是疗养院的病人和家属,也可以自由出入。小树林里种满栗子树和榛树,待到果子成熟,便可以随意摘取。
齐木沙就是白玉堂到疗养院玩的时候偶然认识的。后来,他每次去都会看到她在院子里散步,她好像常常在院子里散步,有时候也会浇浇花、拔拔草,即便太阳最烈的月份,也是这样,可皮肤却总是好像常年不晒太阳那般白皙得几乎透明。每次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她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双手交握成歌剧演员的姿态,显得特别享受。
没有人问过齐木沙为什么会住在疗养院,或许那不是件值得在意的事情,因为小孩子要记住的事从来比不上大人来得多,对外界的感受也自然要单一一些,而齐木沙本人也从未提起。
不过有一点孩子们还是知道的,齐木沙看起来年龄比他们都大,十几岁的样子,但心智却很幼化,就像个才五六岁的小女孩。“她这里好像有点问题的样子。”某一天,有个年纪稍长的男孩子指着自己的脑袋神神秘秘地说,“她吃药吃坏了脑子,所以才会待在这里。”
这个谣言流传开后,其他孩子们便不大到疗养院里来玩了,似乎是听了谣言的父母不准孩子接近她。齐木沙脑子有病的这件事让白玉堂感到震惊,但他并未就此打消来这里玩耍的念头。母亲桑采薇虽然也阻止过儿子和一个疯子接触,可她的儿子虽然年纪小,却向来太有主意,所以白玉堂还是会照例三两天就去光顾一次。
其实和齐木沙相处是愉快的,她会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下吹调,音色悠扬而纤细。白玉堂听得高兴了,就会捡起地上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抬手去打结在树上的榛子,等榛子从树梢落到地面上,石头又会重新安安分分地回到他的手心。刚开始时,齐木沙被石头荡过眼前的影子吓得惊魂未定,眼睛睁得老大。白玉堂弯腰捡起榛子剥开给她吃,解释说那只是石头撞到树干又回来了,不用害怕的。
然而,这样安静而愉快的日子终于在某一天结束了。
听到噩耗的那天,白玉堂看到疗养院门口停了好几辆警车,后来听桑采薇说齐木沙从三楼的的窗口摔下,当场死了。再后来当他抬头仰望齐木沙所住的那间房间的窗口,想象她摔下来的样子,便觉得心里很郁闷,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对齐木沙的死亡的内情,白玉堂终究一无所知。
直到事隔多年之后,他才无意间得到了解。
这是后话。
总之,从那以后好几个月他都没有再去那家疗养院玩耍,之后学校的校区搬迁,家里接送上下学的车所经的路径绕开那家疗养院好远的距离。
直到年末的时候,某天放学,白玉堂故意放了家里司机的鸽子,自己背著书包步行去了疗养院。白家上下事后知道这件事,后怕得要死。一个小孩子走那么远的路,万一路上碰到人口贩子怎么办?
白玉堂闻言却翻了个白眼,“爸妈,人口贩子能骗得了你们儿子吗?我骗他还差不多。”
白小少爷做什么事都那么理直气壮。
事实上,也的确没有发生大事。
这天,白玉堂只是在平时玩耍的树林里碰到了一个人,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似乎在等人,对旁边站着的陌生人并未有太大的关注。白玉堂莫名地对他产生了微妙的心理转变——一种名叫“挑衅”的心理,在黠谑地瞥了他一眼后,有意站到对方面前。
于是,两人在树林里一语不发,对视良久。
“走吧!”忽地不远处有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插入,掀动起不自然气氛里骚动的意绪。白玉堂循声望去,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对这里招手。对面的男孩子脸上带着一迳的淡然,最后侧过白玉堂身边,径直往树林外走去。
两个人错身过的刹那,男孩瞥眼若有似无地看了看他。此情此景,瞬间定格,就像一张照片,深深地烙在白玉堂的脑海中。
命运的安排,总有它不可解的宿命。
二十年后
罗丽德长街
猫头鹰咖啡馆。
这是长街尽头一家陈列满古董的咖啡馆,虽然名义上是咖啡馆,但真正上门喝咖啡的客人很少,仍然是以售卖古董为主。店门前的花园里矗立着白色的法式浮腾廊柱,咖啡馆的外貌是离经叛道的巴洛克风格,弥漫着一股似文艺似奔放的气息。只是少了些矫揉造作的浮躁。门口的路灯每到傍晚之时就会打开,在夕阳西下后呈现出一种光影叠错的诡异夸张,彰显了主人别具一格的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