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偏头道:“我也不是纠缠,就是…觉得怪怪的。”
这回是宝钗侧过来,两个脸对着脸,宝钗道:“有什么怪了?”
黛玉道:“我也不知,就是…总想和姐姐在一处,见不到姐姐,宝玉来了,我都只嫌他烦,从前我可不是这么孤僻的样儿,姐姐来了,却变成这样,不好。”
宝钗笑道:“傻孩子,宝玉和你的年纪,你们原不该过分亲昵了才是。至于其他人,大约和你性情不符,所以你不想和她们处罢了——这话只你我两个说,对别人再不要提起。”
黛玉道:“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我和几个姐妹都聊得来的,只是和你不是聊得来的那种。”她们靠得这么近,黛玉谈吐之间香气皆侵到宝钗口鼻,宝钗是经过人事的,竟隐约生出几分意动之情,初时不觉,还笑着去搂黛玉的腰,待黛玉说到‘不是聊得来的那种’,忽有所感,脸上变色,心内惊涛骇浪一般,又不敢确定,唤一声:“林妹妹。”
黛玉懵懂应道:“怎么?”
宝钗口干舌燥,望着黛玉只是说不出话——她前世如守活寡一般熬了那么些年,于自己的身子自然熟稔之至,万般消解之法皆在心中,然而黛玉在此,自然不好有所动作。再则,她本以为那种情思,该是做了妇人才有,怎地自己连小日子都没来过,忽然竟有了这样念头,且又是和闺中姐妹玩笑之时倏然兴起,这尴尬又比她独坐家中,忽尔有感来得要烈十倍,满心惶惑,心念百转,手不知不觉收回去,道:“没什么,我困了,睡了。”
黛玉见她前一刻还温柔缱绻,下一刻便冷了脸,还伸手去捞她道:“宝姐姐,你怎么了?”
宝钗被她手指一带,全身一颤,慌忙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黛玉便急了,趴过去看她脸道:“是那劳什子热毒犯了么?可要拿冷香丸来?”又要叫值夜的,被宝钗连忙拉住道:“不要。”怕她闹得外面人都来了,又紧紧抱住她道:“我冷,你让我抱会子就好了。”
黛玉当真是莫名其妙,让她搂着,觉得她身子渐渐发热,头一侧想要说话,宝钗忙喝道:“别动。”黛玉只好又不动了。两人*辣靠在一处,宝钗的呼吸自缓至急,又自急至缓,始终不肯说一个字,黛玉恐她有什么深意,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寒夜秋雨淅沥沥地在窗外下着,室内却满溢着令人安心的香气。宝钗的怀抱既温暖又舒适,黛玉在这样的怀里窝着,睡意渐浓,心中还只想捱过这一阵,眼皮却不由自主地黏上,沉入梦乡。
宝钗静静地躺着,那一点小小悸动来得快,去得却也快,这一会工夫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抱着黛玉,还侧支起头看了黛玉一眼——黛玉斜靠着枕头,身子微微弓起,她素日都睡得规整,今日却散乱了头发歪在床上,显得分外稚嫩可爱。
宝钗确定黛玉熟睡以后方长舒一口气。这么短短时间,她全身已经出了好几层汗,衣襟透湿,还不敢叫人,悄悄从被子里斜撑着出来,把黛玉换过一个被窝,自己仰面躺着。这时节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脸上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她而今已经满了十三岁,有那等春思须算不得什么,然而在与自家姊妹玩闹之时发生,难免觉得羞耻。
最羞耻的是,方才最厉害的时候,她竟情不自禁地挨紧了黛玉,妄图从她那里得到安慰!
前世宝钗守了那么些年活寡,未尝没动过假凤虚凰的念头,可是不知为何,纵便是相熟的女子,她竟也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亲近之意,如今却近了黛玉,叫她怎能不心惊?
秋雨依旧密密地下着,催得人心烦意乱,宝钗在床上反复翻了不知多少次,索性披衣而起,步出外间,莺儿被她惊醒,揉着眼道:“姑娘?”
宝钗示意她不要说话,慢慢点了盏灯,见桌上残墨犹在,信手提笔,将写时忽然又顿了一顿,将一管紫毫抛开,对莺儿道:“不要告诉妈我起来了。”
莺儿倦意甚浓,呵欠着点头,宝钗徐徐回到内间,重新躺好。
这副铺盖潮湿冰凉,比方才黛玉在时真如天壤之别,宝钗卧在里面,听见黛玉均匀的呼吸,满心想的,却只记忆中黛玉说的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辗转一夜,思虑万千,早上头上便有些沉重。黛玉见她迟迟不起,想到昨晚她似有不适,急忙探问,宝钗却已经低低发起烧来,绵软无力,虚汗心悸,顷刻间诸般症状,皆已添全。
黛玉只当是昨晚自己闹得她感风,满面羞惭,忙内忙外地指派丫鬟,又亲端茶倒水,殷勤备至。
宝钗心下明白,不好开口,任她在跟前伏侍了一日,好容易打发她回去,又有凤姐打发平儿,并李纨、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结伴前来问候。宝钗只得穿上衣裳,勉强见过。那一时却又有贾母派鸳鸯、王夫人派金钏儿来,宝钗见了金钏,忽然又想起她前世投井的事,本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自己与她来往不多,她已是生成的性子,也无法强改,与其劝她凡事看开,不如规束宝玉的好。且前世荣府大多数罪名都着落在宝玉与凤姐身上,凤姐独断专行,不是自己可以劝谏,宝玉近来倒是颇有改观,书社里勉强背了《古文观止》,文章已有了些眉目,与学里诸风流顽童相交也渐少了,反是仰慕柳湘莲那等堂堂男子,不如还依旧在他身上下功夫,叫他谨言慎行,少招惹内宅女眷方是正经。
宝钗想得虽多,应对却只在一瞬之间,笑和鸳鸯、金钏说了几句,鸳鸯两个见她精神不济,也恐打扰,各自退出。
这一日自早至晚,换了几次衣服,又要遮掩着见大夫,又要打起精神宽慰长辈,还要和同辈们叙话,疲累之下,那失眠竟自己好了,倚着被褥昏昏沉沉之间,恍似有人过来,迷蒙中睁眼,但见十余名少女过来,这个唤“姐姐”,那个喊“妹妹”,把宝钗竟团团围住。宝钗正是不解之间,忽然宝玉又锦衣玉带地过来,对着她作揖道:“是我对不住姐姐,在这里向姐姐赔罪。”说完又跪下磕头,宝钗慌忙要扶他,两手却直直穿过宝玉。
宝玉笑道:“我等皆是幻化至此,姐姐如今是*凡胎,碰不着我们的。”
宝钗因问:“你说对不住我,又是从何说起?”
宝玉道:“灌溉绛珠妹子的是姐姐,她的眼泪却被我得去了,所以是我对不起姐姐。”
宝钗听他说得没头没脑的,正在懊恼,倏然景色又变,黛玉穿一身锦绣衣裳,笑吟吟过来,唤她:“宝钗。”
宝钗讶然道:“你怎么直呼我的名字?”黛玉却笑道:“我为何唤不得你的名字?”宝钗被她一笑晃花了眼,不知为何就忘了前因,只顾与她拉手顽笑,黛玉以手指摩挲她的手背,渐渐向上,宝钗亦渐渐拉着她近前,轻轻唤道:“颦卿。”倏然间狂风骤雨,将眼前黛玉吹散,连宝钗亦卷入那阵雨之中,茫然失措,惊声高叫:“颦儿!”冷汗如浆涌出,猛然睁眼,才觉是一梦而已,此刻天尚且明亮,室内馨香如故,黛玉坐在床边低声哭泣,见她叫着自己的名字醒来,忙止了泪唤道:“宝姐姐?”
宝钗但觉头晕目眩,似有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不休,心跳如三千响锤擂鼓齐振,胸闷气短,忍了一会才道:“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黛玉道:“你都睡了几日了,我今天是才来。”
宝钗讶然道:“那螃蟹可忘了给你送去了。”
黛玉嗔道:“多大点事,叫你记到现在!书社在大嫂子那里对付了一日,螃蟹也送在那边。”
宝钗听她语气,问道:“你没去么?”
黛玉道:“我身上不大好,去坐了坐就走了。”
宝钗追问道:“你怎么身上又不大好了?”见她确是消瘦了些,坐起来要说她,黛玉眼见她要唠叨,忙道:“我想着你,所以没心思去。”一句话把宝钗说得眉欢眼笑,靠坐起来,待要拉一拉黛玉的手,到底又收回去,连笑意也慢慢敛了,斟酌道:“我这是什么病灶,大夫可有说过?”问的时候眉眼低垂,心内忐忑,只恐请了个厉害的大夫,诊出她因春思入梦而得病。
黛玉不察,只道:“说是郁结致使肝虚。”她这几日守候在此,举凡病例、病因、药方、煎药等事皆烂熟在胸,又见宝钗有兴,便叽叽喳喳一一细述,宝钗听见并无一言追究病因,松了口气,又要了药方再看一回,果然说是肝虚——原来宝钗此症原系出汗所致,谁知她自重生以来便心事重重,思虑万端,内里早伏下病根,此次以感风反倒诱出郁结之症,郎中又不大敢开狠发散的方儿,便只从肝虚入手徐徐温补,这方子里四平八稳的金贵药多,真正疏散的有用之物倒少,宝钗于医理也通一些,看完方子,知道这大夫不过寻常,心道“侥幸”,再看黛玉,心上却又紧紧绷出一根弦来,唤一声:“颦儿。”黛玉笑着应了,宝钗道:“这几日劳烦你,瞧你眼下都是青的,快回去睡觉吧。”
她素日最不许黛玉白日安眠,且又是极喜欢留黛玉在侧的,忽然开口说这一句,黛玉免不了把她打量一眼,道:“姐姐好些了,我也该回去了。”正好薛姨妈得信匆匆过来,黛玉便与薛姨妈别过,捏着帕子慢悠悠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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