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道:“我入京时,听我哥哥说家那边有本《古文观止》,是极好的策论蒙书,便拿这本罢。”
李纨点头,宝钗已经叫人把书拿来,李纨掌社,便由她来选,李纨见涉及典故颇多,自己竟不认得,便按名字选了一篇《进学解》。
宝玉垂头坐着,闷闷去吃冰酪,才拿起银匙,见黛玉一碗已经用完,便把自己的碗推过去道:“我这还有。”
宝钗的眼睛便瞪圆了看着黛玉,黛玉抿嘴一笑,推开宝玉的碗道:“吃多了腻,不吃了。”
宝玉也没心思用点心,只是短短一叹,感慨无人理解,黛玉见他模样便知究竟,附耳过去道:“你又叹什么气?”
宝玉悄声道:“我的心事,你竟不知么?”
黛玉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
宝玉见她如此,一股呆气发作,叹道:“罢,罢,我以为你与她们不同,谁知竟是一样的。”
黛玉嗤笑道:“你无非就为《进学解》三字而已,亏你还自以为广收杂学,这《进学解》一文的真意都未明白,只听见名字仿佛是叫你上进,就摆着个脸。却不知这文其实并不是寻常仕宦之言。你这等傲慢,与世上那等自以为是的匹夫何异?”
宝玉讪讪道:“我几时说自己广收杂学的?”又道:“我也没说不听。”
黛玉冷笑而已。
宝钗远远见宝玉与黛玉压低脑袋说个不休,连李纨诵读诗文都不理睬,这本是他们二人两世皆惯有的事,不知为何今次偏觉得十分碍眼,待李纨平平淡淡将文章念完,便把手上团扇一摇道:“颦儿,你头发好抿一抿了。”
黛玉闻言忙侧头让宝玉看,宝玉哪里懂这等事?只是忙乱,探春又起身去李纨边上了。宝钗便起身过来,带她到里间妆台前重新梳了个头,出来时就势压着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头去看李纨手上的书道:“我倒有许多地方不懂了,书上可有注释?”
李纨正和迎春探春宝玉围在一处细细品读,头也不抬地道:“我没看见。”
宝钗嗯了一声,见诸人都挪到李纨身边,便在黛玉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道:“林妹妹,你平常看的书多,可读过这篇?”
黛玉摇头道:“不曾。”宝玉抬头讶然道:“你方才不是说读过?”
黛玉笑道:“我几时说我读过了?”
宝玉道:“你说这文不是寻常仕宦之言。”
黛玉道:“韩昌黎一生郁郁,文字多激愤,他的文章,怎会是寻常仕宦之言?我不过以常理推断罢了。”
宝玉知道被她戏弄了,闷闷不乐地坐着,宝钗在黛玉脸上一戳,低声道:“促狭鬼。”
黛玉冲她吐吐舌头,煞是可爱。
李纨本意在劝学上进,谁知选了一篇竟是满怀抱负不得志的文章,念过一遍,已经有些触动,待再细看时,更有几分感伤自身之念,探春迎春惜春三个还当是正经文章解读,惜春道:“原来‘业精于勤荒于嬉’是出自这里。”
迎春道:“一直听得韩昌黎大名,今日见他文章,才知果然名不虚传。”
探春却道:“酸儒不得志的感慨而已,我瞧‘观止’二字,有些过誉。”
李纨道:“你不懂,这是先贤大作,道尽世情。”
探春见她这么说,便不再讲,只是各人皆有些扫兴,一时屋中竟沉静下来,无人发声。
☆、第18章
黛玉见各人皆似有不乐之色,思书社原是宝钗起的头,不可叫她难堪,因笑推宝玉道:“你看了这半日,可悟了什么东西没有?”
宝玉道:“我看文字也还有些意思,就是立意不好,一派酸儒腐朽之气。叫我说,倘若真是有大才大德之人,自然有他乘龙造化之时,不当作这怨望之语,倘若真是平庸之辈,就当这国子监也还嫌他不够,又何敢作此妄言!”
李纨笑道:“宝兄弟想错了,假若世人都以才德量人,怎么有古往今来戏文里那些忠臣孝子之悲事?人之生也不过是时运二字,时运不济,纵你有咏絮之才、停机之德,又有何用?运道来时,便是那飞燕、合德,亦是终身富贵、享之不尽。”
探春听了也道:“总是天命,强求不来。”
黛玉于天命之事尚觉虚无,然而想到父亲一生无子,母亲早逝,自己在京飘零,不觉也生出人世无常之感慨,反倒是宝钗见她消沉,把她手一握笑道:“天命之外,事亦不过人为,譬如韩昌黎,虽则仕途不甚顺遂,转以攻书为要,文章传世,也足成一家,设若韩退之以怨怼用事,自暴自弃,何来这千古文章?”
宝玉笑道:“宝姐姐心气高,志向大,不巧我是个俗人,倒不大爱听这些话的。”
探春道:“二哥哥,你莫说这话,你生做男子,已是今生之大幸,偏还这么不思进取。我却只恨不托生成男子,好正正经经出去读书博取功名,做一地方父母,治下井然,黎庶欢欣,我亦得个史上留名,展胸中抱负才是。”
迎春笑捏她脸道:“这话大家姐妹自己玩耍的时候说说倒也罢了,可不要出去说了。”
李纨道:“都是自家姐妹,不要紧的。”
宝钗见大家重新说起话,又新叫人上了一次果子,李纨重又选了一篇,与迎春、探春两个看书,惜春说要吃冰酪,她□□只给了半碗,剩下的放着,又抱着她去探春旁边,香菱是想学的,无奈看了半日,不解何意,惜春见她生得可爱,又都是年纪小的,便拉她说话。
宝玉独自无趣,向宝钗问香菱道:“我一向不多见这位,不知是哪位屋里?”
宝钗道:“是哥哥身边伺候的,哥哥去了扬州,妈就把她叫进来陪着我们。”
宝玉便知端地,不好再与香菱多说话,黛玉见宝钗这里有本《花间词》,拿起来一翻,宝钗最怕她看这些感时伤怀相思之作,忙道:“那本印的不好,字小了,坏眼睛,我这里有本东坡的文选极好的,我最喜他说‘善养生者慎起居’之句,咱们一道品读。”
黛玉把书轻轻一掩,道:“我倒喜欢‘服人以诚不以言’。”
宝玉道:“林妹妹何时又看起苏东坡来了?”
黛玉道:“胡乱翻翻罢了。”
东坡学士之名宝玉是听过,著作却未深读,因随二人看书,翻一翻,正见‘左牵黄右擎苍’之语,不禁笑道:“寻常狩猎,给他写来却极令人想往。”
宝钗道:“说起来舅舅家与湘云妹妹家里都是要练弓马的,到你家倒没怎么见过。”
宝玉笑而不答。他日逐在学里见的多是斯文男子,忽然读到这等豪兴之作,颇为新奇,与宝钗一问一答,宝钗知无不言,旁征博引,不但把宝玉比下去,连黛玉也深自感慨,自愧弗如。黛玉且见宝钗逸兴遄飞,神采飞扬,比平常那端庄之外却多许多风流体态,更是纳罕,又因夏日,宝钗穿得单薄,动作之际,一截嫩藕般雪白酥臂露出来,上面只一个平平常常的金镯子斜斜挂着,却比多少装饰都来得明丽。
黛玉暗忖:古人所云‘冰肌雪骨’,那时总觉得言过其实,今日才见其然。那心里不自觉就忘了前因,只盯着那一点手腕看,又见宝玉的目光也看向她手臂了,不知为何忽然动起了无名之怒,笑道:“宝姐姐,你这镯子怪好看的。”用力捉住宝钗的腕子,把她袖子扯正遮住手腕,宝钗一怔,笑道:“是个旧镯子,不然便送你了。”因褪下手镯,递给黛玉看。黛玉也正悔自己无状,一把伸手接过那镯子,自己脸上发烧,把头一低,眼角微抬,一觑宝钗脸色,宝钗浑然不知她心思,还笑道:“我以为你不爱这些金啊银啊的,不然上回你生日,就打个镯子送你,倒还要省事得多。”
黛玉道:“我不爱金银,只因嫌他们是俗物。却不知金银虽是俗物,也要看佩戴之人,似宝姐姐这般人物,连你身上的金银,也不是寻常金银,而是至为清雅之仙器。”
宝钗向外一看,又转头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叫颦儿都夸起我来了?”
黛玉给她打趣,三分脸热化作十分,跺脚道:“我平常也常夸你的,不过不当着你面儿罢了。”
宝钗看她不知为何脸色通红,又见她这模样比平常又多几分娇俏,不觉伸手摸着她脸道:“好好,是我不好,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听不见你背地里头夸我,下回你要背后夸人,且派人说一声,我找个千里镜、传音筒来,细细听了,再拿纸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林氏黛玉,夸薛氏宝钗若干句,骈四俪六地记下来,留作证据,再不叫你白费了口舌工夫,我还不知道领你人情,好不好?”
黛玉啐了一声,把她手拍开道:“初来时我还觉得你像个端方的姐姐的样子,谁知不上一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那里是个大家小姐,倒像是那小门小户…”说到一半止住了,却是有些言语,自觉粗俗,不好意思说出来,且私心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太数落了宝钗,顷刻间心思百转,只含糊带过,两手上四个指头提着扇子掩面不语,却又一眼横向宝钗,宝钗越见了她这娇嗔模样,骨头一酥,心念一动,无端生出几分羞意,下巴一低,轻声道:“你既然喜欢,先拿回去玩,改日我打个新的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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