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知为什么,自己平常百试百灵的心机,用在平儿身上,却一点用都没有。
凤姐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她忽然想起从前贾府里的许多下人,那些人受着她的恩惠,面上听从她的吩咐,背地里却总在议论她、嘲笑她。兴儿、旺儿几个,遇到事情,第一个寻的是贾琏,而不是她,便是她的小丫头们,也偶尔会做些阳奉阴违的事。在牢里,那些平时受她照拂颇深、人也不坏的姐妹妯娌都不理她,她流放出来,除了平儿,竟无一人相送。
凤姐觉得这并非简单的人情冷暖,而是…自己有哪里做错了,惹怒了这些人,惹怒了…平儿。她从前是极其自信的,现在却像是没了爪牙的老虎般,整个人都失去了那股赖以支持的声势。
凤姐此刻才发觉自己到底有多依赖平儿,她的声气不知不觉就弱了下去,垂着头道:“我…我依你就是。”慢慢又侧转身子,温驯地俯趴下去。
平儿也怔住了,她秉性温良,方才的粗暴不过激于一时怨怼,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且又怕凤姐动怒,因此心内还颇有些忐忑,谁知凤姐自己倒先倒了旗纛,弱了声气,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平儿惊疑之余,心里又生出一个主意来,故意把脸色一沉,坐到床沿,先用被子将凤姐一遮,凤姐正不解间,下一刻平儿的手就伸进来了——凤姐全身炽热,她的手指却冰凉凉的,两人相触碰之时,凤姐便觉得身子上涌出一股山泉水般凛然战栗的感觉,而平儿则觉得自己的手指要被凤姐吸住化掉一般,两人的呼吸同时急促起来,凤姐狠了心肠,咬着唇,把脸埋进被子里,闷闷道:“你…轻点。”觉得自己语气太急,忙又道:“我…我不计较的,你…你高兴怎样,就怎样罢。”
平儿轻轻笑道:“凤儿是在勾引我么?”
凤姐心里一紧,头略动了一动,脸依旧没离开被子,低声道:“谁勾引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勾引的?”
平儿冷笑道:“原来你并没那意思,那我先睡了。”作势要离开,凤姐慌忙转脸道:“我…我是在…你…你别睡。”她已是胀得满脸通红,依旧咬着唇,慢慢道:“平儿,别走。你若走了,我…我也不知道靠哪个了。”
这是真话,然而听在平儿耳朵里,却与今日她说的其他话并无任何分别,平儿又淡淡地蹙了眉,手上略一用力,凤姐感受到她的动作,连忙道:“好平儿,你…就饶了我罢。”
平儿笑道:“饶了你?你犯了什么错,要叫我饶了你?”
凤姐不知她是闺房戏谑之语,还是真心要问,迟疑一会,才慢慢道:“我…我错了,我不该待你那么凶…呃…”却是平儿用力戳了她一下,又道:“哦?你不该待我那么凶,那该待我怎样呢?”
凤姐心里一凉,小心翼翼地侧过脸,斜着眼瞟了平儿一下,平儿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凤姐又咬了唇,不甘不愿地道:“你待我好,我自然要待你好。”
这大实话却又惹得平儿变了脸,平儿冷笑道:“所以你现在这么做,就是在待我好?”
凤姐终于觉出有哪里不对,再侧过脸来想要窥测平儿的脸色,这会却被平儿一把按住,平儿粗着嗓子道:“别动。”
凤姐就静静趴着,想了一会,还是强笑道:“平儿,虽然如今世易时移,然而我们毕竟是主仆一场,从前我待你不薄…”
平儿的笑更冷了:“世易时移,所以你将我当做你的金主在笼络么?那件事,就是你笼络我的手段?”
凤姐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话未说完,忽然觉得后面一痛,平儿伸手抓了她一下,抓得她微微弓起身子,皱眉道:“平儿!”她待平儿自然有怀柔之心,却也有真情实意,若换了别人,哪怕她再落魄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平儿没有说话,她刚刚平静些许的心又躁动起来,凤姐就在她的眼前,温良且恭顺,便连喝止都带着妥协的意味,全然不像是旧时,那是一种经受过磋磨才能历练出来的温驯,这温驯本不该出现在凤姐身上。
平儿觉得自己有些太小题大做,凤姐巴结她也好、试探她也好,都是形势所迫,似凤姐这样习惯弄权逞能的人,一遭没了权势,就好像丧家之犬一样,会这样小心谨慎也是理所应当,她不该过于苛责。
平儿淡淡地叹了口气,顺从地收了手,沉吟半晌,才道:“凤儿,我想…同你谈谈。”
凤姐道:“你想说什么?”
平儿道:“我…想问问你。”要问的是什么,她心里清楚,张口时候,却又觉难堪,像是自己在对凤姐摇尾乞怜似的。然而细想想,她做了凤姐这么些年的奴才,对凤姐摇尾乞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又在乎这一时的意气呢?
凤姐见平儿久不开口,心内也有些忐忑,讪笑着道:“不如我们躺着并头说。”说着就翻身过去,在平儿身边躺下,平儿也慢慢躺倒,和凤姐两个面对着面看着。
这样的相对似乎缩小了两人的分别,平儿松了口气,斟酌着语气道:“凤儿…你…不必对我如此。”
凤姐伸手搭住平儿的肩轻轻揉捏道:“不必怎样?不必这样碰你么?”
平儿道:“当初放还身契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是你的人,那一辈子就是你的人,你不必那样试探我。”
凤姐终于明白了:“怨不得你方才说些勾引、笼络的话,你疑心我那样对你,是因为要讨好你?”
平儿没说话,凤姐却已知道答案,她有些惊异于平儿的敏锐,然而若想起平儿跟了她么多年,平素又是那样一个心里伶俐的人,便又觉理应如此。
以往也不是没有下人看破她的心思,凤姐自然也有一百种应对的法子,可是想到方才平儿的举动,凤姐便又有些迟疑,良久才道:“我…方才的确是在讨好你。”
☆、第182章
凤姐和平儿私下里偶尔也会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然而便连那些话也是有所保留的。凤姐知道自己在外虽是个直爽的模样,其实心眼比谁都多。她也一直以此自豪。可惜方才一时大意,叫平儿看了出来,惹她不高兴,这会儿要追补,必要花更多心思。凤姐私心里并不想让平儿伤心,哪怕不是为着日后打算,她也见不得平儿愁苦的模样,她想这大约是因着她对平儿的感情。凤姐知道平儿对自己有情,起先她不确定这情分有多深,但是从昨日狱神庙相见起,凤姐就知道平儿对自己的情义绝非单纯的相处之情、念旧之情、报恩之情,这情义也不仅仅像是当初贾琏对自己那般的简单*,这是一种更深的、凤姐有些懵懂却又不懂的感情。凤姐隐约觉得自己不该辜负这样一种情分,不该伤了这样一个待她的人的心,然而她却又不知这一种情分到底有多可靠,她已是被流放的罪人,生死皆取决于人,若是妄想仅仅凭着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情分牵住平儿,未免过于托大。
凤姐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道:“我的确是在讨好你,但是…并非是你想的那种讨好。”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想了又想,才道:“我…我感念你对我的一片心,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该对你不好。”
平儿又冷笑起来了。
凤姐忸怩着又道:“也不止是这个,我…你也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模样,现在是什么模样,我…害怕。”她分明知道自己是怕的,但是明明白白地说出这两个字却这样难,她觉得自己宁可抱着平儿哭求,也不愿说出这样的话,但是现在她却说出来了,坦率地告诉平儿,她害怕。及
平儿淡淡道:“你现在这样子,是应该害怕。”
凤姐道:“我…我并非是担忧前程,不,我也算是担忧前程,但是并非只是我的前程,我只是…害怕你离开我。”
平儿抬了一抬眉毛,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开口。
凤姐道:“我…我也没有那么怕,我只是觉得,从前什么都是我在管,什么我都能打点得好好的,现在…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她失落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握平儿的手,平儿任她握着,眼睛看向别处,道:“你若想管事,我把这些人都交给你就是,横竖本来也都是你的钱买的人。”
凤姐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夺你的权,我只是…只是…若是你肯叫我知道你都在做些什么,有多少钱,那…我自然是更安心的。”
平儿盯着她笑。
凤姐觉得自己真是不适合坦率这一种说话的法子,因为越说下去,平儿好像越难过了。她自己把自己说的话回顾一番,也觉得有些语无伦次,若换了她是平儿,只怕早就翻脸了。可是她不是平儿,她会翻脸,平儿却…还让她握着自己的手。
凤姐忽然不慌乱了,定了定神,道:“平儿,你知道我的为人,我…已习惯了那一种为人处世的法子,你叫我改,我都改不过来,再说,我那样对你,并不是不放心你,我只是习惯了什么都知道…毕竟以后就是我们两个过日子了,假若女人和女人可以成亲,那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夫妻之间,总要互相帮助的,对吧?”
平儿眉心一跳,看向凤姐。凤姐这会儿既不羞涩,也不尴尬了,她也抬头定定看着平儿,平儿疑心凤姐又是在拿好话哄着自己,一如当初她哄着贾瑞那般。平儿就扭过头道:“什么夫妻不夫妻,两个女人若能成亲,那不是没天理悖伦常了么?你要做天打雷劈的狂人,自顾做你的去,我不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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