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点头,挪开位置,于是宝玉挨着湘云、宝钗挨着黛玉,四人在炕桌上厮杀,谁知到了晚上也没分出个胜负。迎春、探春、贾环、惜春都熬不住走了,这四人还兀自苦苦思索,宝钗偶然抬眼见外面天色,惊道:“我得走了,园门都要关了。”
黛玉拉着她道:“宝姐姐便住一宿又有什么打紧?下棋重要。”不等她说,先下一子,方嘱咐紫鹃:“打发人和姨妈说,宝姐姐晚上就住我这了,叫姨妈不要担心。”
紫鹃早命人四处报信,正好贾母也派人来道:“云丫头晚上就跟我住,叫宝丫头住在玉儿那里罢了。”
原来贾母处牌局亦晚了,贾母正在兴头上,便留了薛姨妈,叫她晚上住在王夫人那,顺便将宝钗等都留在府中,又派人去梨香院取了各人的衣物来。
四人听贾母之话,便安心玩乐,最后总算钗黛二人险胜一子,了清棋局,才各自回屋去睡了。
黛玉赶紧起身打发人整理床铺,紫鹃莺儿服侍两人宽衣洗漱,又将暖炉把被褥垫热,两个人钻到床上肩并肩躺着,此刻比上回隔得更近,黛玉在宝钗身上一嗅,笑道:“宝姐姐,你身上真有股香气,冷冷的,很好闻。”
宝钗道:“我又不用那些花儿粉儿的,那里来的香气,你是糊涂了罢。”因被黛玉一说,便也在她肩上一嗅,道:“你身上全是药味儿。”
黛玉道:“是屋子里的味道熏到我身上了。”
宝钗笑道:“我看倒是你身上的味儿熏了屋子呢。”见她面色微有自怜之意,忙道:“这天然草药之香气,倒比那些脂粉香气好闻多了,我很喜欢,宝兄弟大约也是喜欢的。”
黛玉闷闷道:“好好地,你又提那个呆子做什么?”
宝钗道:“我只是想说,并不是我一人觉得你好闻的。”
黛玉道:“我成什么人了!倒要求别人闻来闻去的。”
宝钗道:“原是我不好,有时候和你近了,说话有些不庄重,你见谅。”
黛玉见她侧着脸看自己,不知怎地脸上微红,低声道:“那也没什么,我知道宝姐姐是和我最要好的。”
宝钗便笑,轻轻拍她手道:“快睡罢。”
向来两个女孩儿家同榻而眠,那是必要说话到晚的,宝钗却怕黛玉身子弱,不敢惹出话头,因此有些拘束。
谁知黛玉躺着,却也有一番心思。她素日便与宝钗交好,待宝钗本就是姐妹中第一个,自那日与宝钗互诉心声,这感情却又更比别个不同,自觉满府之中,只得一个宝钗与她相知相惜,待宝钗自然又更是另一番光景。然而彼此姐妹一处,厚此薄彼,总是不好,譬如今日史湘云便曾不满,她虽是无心,黛玉却上了心,有意要和宝钗说两句,又觉刻意,且怕若是聊天到兴头上不小心说出来,也是不好,因此竟就打定主意要早早睡觉。
两人各怀心思,平平躺在床上。黛玉的床不大,将将放得两人一被,好在两人都是闺秀淑女,素来行止起居都是一板一眼,便是同床也不怕有翻滚不雅之事,不多时都安心睡去。
谁知黛玉素有弱症,体性偏寒,夜里难免向温暖处挨挤。宝钗又是丰腴之体,肌肤柔滑细腻,抱上去舒服的很,她迷迷蒙蒙间不自觉就抱过去。宝钗因黛玉屋中比自己屋里要热,竟也踢开了小半被子,半夜又冷,恍惚中只当黛玉是被子,也就搂在身前,紧紧依靠,到早晨时候睁眼,两人都吓了一跳。
黛玉不好说宝钗,只埋怨王妈妈道:“你是值夜的人,宝姐姐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你怎地也不给盖盖?”
王妈妈叫屈道:“我起来盖过几回,还把姑娘们分开了,谁知没多久就又踢了,一晚上折腾了五七次了,到早上才囫囵一睡,不显这点时间,宝姑娘又把被子给掀了。”
宝钗胀红了脸,黛玉恼道:“妈妈不要推脱,失职便是失职。”被宝钗一捏手心,鼓着脸道:“这回暂且不记,下回可不能这么样了。”
宝钗轻咳一声,道:“下回我还是去二妹妹三妹妹那里罢,你这也睡不开。”
黛玉见她两腮似桃花般绯红,与平常大不相同,微微一呆,却道:“下回我们分开被褥便是。”
莺儿噗嗤一笑,道:“就住在隔壁,姑娘直接回去不就是了,再说那有回回玩得这么晚的?”
宝钗忽然又红了脸,连黛玉也脸上发烧,薄薄地红了一层。
☆、第11章
花朝之后,似乎一刹那春风便吹满了庭院,本是稀松一层的绿草都郁郁葱葱地发出来,现出勃勃生机。枝头叶上,团团簇簇百花盛开,争奇斗艳,只恐不够出色,叫旁的花都比了去。
宝玉因在后院中不得意,且他父亲近日又催得严,不得不日日进学,也似模似样地读了几日书。幸而有秦钟相陪,他便把那姐姐妹妹之事暂先忘记,也与族中兄弟有所来往。柳湘莲、冯紫英等人因与贾珍、贾琏等人相熟,与宝玉亦见过几次,宝玉越见他平素为人的仗义爽直,甚是钦佩,回来和黛玉谈笑,也常常提起。他虽隐去名姓,黛玉却是和宝钗推心置腹,知道柳湘莲其人的,暗中猜到,因不动声色道:“依我之见,似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儿。”因加以盛赞,冀宝玉为柳湘莲所感。
宝玉听黛玉称赞柳湘莲,心中却颇不是滋味,从此回来又不提他,总说秦钟如何。黛玉因受宝钗说法,对秦钟此人已先有几分不喜。碍着秦可卿之面,也不得说什么,宝玉每每提起,她便微蹙眉头,一时推说头痛,一时推说心疼,宝玉见得多了,知道黛玉不喜欢秦钟这样男子,与秦钟便也不似往日亲密。秦钟一则少年心性不定,一则学里香怜玉爱两人见他生得好,课上时常偷偷递个话,使个眼色,他分心与这二人来往,待宝玉便不如从前那般形影不离。
宝钗自花朝那日见哥哥送东西来,晓得母亲必定又是心软,叫薛蟠拿了钱花去了,回来一番苦劝,好容易把薛姨妈那颗心劝硬一点,又特特打发人去和薛蟠说:“哥哥待我好我都知道,只是哥哥倘若真心为我着想,那就要想得长远些,将家里生意做好,门户支撑起来,才是对妈,对我真好呢。”
薛蟠原样听完这话,一头雾水,实在不知自己如今有何得罪了妹妹,一会说自己待她好,一会又说要支撑门户等语,还是他随身小厮六儿道:“又说生意,又说门户的,姑娘莫不是担心嫁妆问题?”
薛蟠恍然大悟,以手加额道:“我就这一个妹妹,嫁妆岂能少了她的!”他是个急性子的人,当下就兴冲冲地招问管家,一股脑地要盘点家产铺面,折腾得鸡飞狗跳,一时薛姨妈都打发人来问,听说薛蟠在打发宝钗的嫁妆,顿时哭笑不得,叫薛蟠过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宝钗彼时也在里屋,听说薛蟠此举,又好气又好笑之余,却难免灵光一闪,看薛蟠一眼,待薛姨妈将他训完了赶出去,忙忙追到外面,道:“哥哥等等。”
薛蟠立住,垂头丧气地道:“妹妹还有什么事?”
宝钗道:“哥哥替我攒嫁妆是一片好心,我尽知的,只是哥哥这样大张旗鼓的,陷得我倒没个好名声了,倒不如哥哥悄悄儿地替我存些现金现银,慢慢攒起来,只当是哥哥你自己的私房,到日子以后,也尽够了的。”
纵然两世为人,这般公然同娘家要嫁妆,到底是红了脸,低着头和薛蟠说完,偷眼去看他,谁知薛蟠没有分毫不耐,只拍胸脯道:“妹妹放心,哥哥一定不能亏了你。”
宝钗将信将疑,并不敢笃信薛蟠,又百般嘱咐他不要闹出动静,也不要让母亲知道,薛蟠都一一答应,方转身而去。
原来薛蟠素日于钱财上甚是撒漫,前阵子因母亲管得严,也未见收敛,不过有钱时候出去混花,没钱又要不到的时候,便在家里厮混着读几句书,或者与小厮丫头们玩耍而已。
此番得了妹妹嘱咐,却好似有了主心骨,先叫人悄悄从薛姨妈处把总账拿来,草草一估,幸得他也算念了几天书,又有老仆帮衬,熬到半夜,把个账算得大概,却比先时少了许多进项,又有各处花销,花钱时候不觉得,算账才知数目其大,把薛蟠惊得一跳,暗忖难怪妹妹要忧虑嫁妆之事,家中这般花销惊人不说,家中原本替宝钗备下的是进宫的嫁妆,与她嫁入旁人家又是不同说法,这里要算计起来,花费也着实不小。一时愁得薛蟠一夜没睡,挨到天明就匆匆出去,寻了父亲留下的几个掌柜,倒也不说是宝钗的嫁妆事,只说要学做生意。
那几个掌柜是眼见他长大的,见他忽然说要上进了,个个都是惊吓不小,架不住少主人好说歹说,便也将些店中事与他说起,那长随小厮有心奉承,赶忙地就去二门中禀报薛姨妈,薛姨妈听得薛蟠居然主动去了铺子里,那一腔气怒都转而欢喜,又派人送吃的,又派人打点衣裳,又派人去问薛蟠,叫“慢慢来,别一时急了,累坏了身子。”
宝钗见母亲如此溺爱,只得又劝了一番大道理,薛姨妈到底还是派人去问了两三次,宝钗道:“妈妈真心为哥哥好,倒是为他寻个老道的师傅好生指点才是。爹爹在世的时候,可有提过各人品行?咱们这些掌柜家仆中,哪个忠厚老实,哪个精明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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