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王耸拉下肩,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臂,“小伤而已,无碍的。”
“还是小心些,别留下病根才是,皇兄会看顾着你。”
“皇兄真关心我。”
“那当然。”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伸手捏捏看看他的手臂,显然还是不放心,迅速的解开绷带,等他检查完后,发现除了伤口狰狞了些但确实没什么大碍,旋即面色缓和了些。
潞王这回老实了,一向黝黑明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朱翊钧。
轻抚他的手臂,虽然并未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还真像是在哄小孩子呢。
那天晚上,行宫正东落院,朱翊钧正在看着奏折,梁永在一旁候着,不时研磨添茶水,见他笑意盎然,忍不住问道:“皇上高兴,可是杨参将要回来了?”
朱翊钧笑着合拢折子,“他还没那么快,只是没想到潘州先来了好消息。”
“杨大人?”
朱翊钧叹了口气,心思莫名,好心情的说道,“朕倒是小瞧他了。”
梁永一顿,眉头微动。
端庄厚重、谦卑包容是一种人;事有所归、心存济物又是一种人;皇帝不喜欢杨清,毋须质疑。虽然他做事从不含糊,但说话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胆小绵弱总是无法让人敬重遵从。
潘州初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打散,新旧势力摩擦不断,修建房舍赈灾荒民,重建水利,户部拨出的银两并不算多,远远不够。杨清打着巡抚的称号,却是半被流放,差不多是送死去的!
朱翊钧不知他是如何忽悠州府尹私用杨氏族缴付的银款,更不知他是怎么的突发奇想让民兵营在严密防守下出来当民工。
杨清是张居正的门生,如今他风头正劲估计是借了他的名号,而他空降潘州,挂着巡抚的官名却无潘州职务,给人混淆视听总以他日必会回京叙职,天高皇帝远,地方官总比不上京官,才不敢轻易得罪。却不知朱翊钧就没想过他会活着回京,便没有安插职位。
这是个有本事的人。
一个人在关键时刻能不能做出决断,往往表示他是不是一个能成就大事的人。
朱翊钧一直认为李世民的《帝范》是本装逼的书,一言一行最先考虑的是国家的利益,他没傻乎乎的照本宣科标准办事。他需要学习的是手段,要是国家的制度有问题,怎么办?《帝范》上没写,或许张居正想过说过,但终究还是无事无补。
明末时期,文官治国的思想浓厚,文官体制趋于成熟,皇帝以往放出去的权利,已经没法控制或是收不回来,更多人想做的是苦谏反对皇帝。
英明的君主,贤能的臣子,必须辅之以完善的管理体制,才会有政治的清明。
朱翊钧想,他或许该组织一次南巡,来提醒权利意识膨胀的大臣,不该凡事演变成争□□力的政治游戏,而是怎么争取来做南巡的随从。
翌日清晨,随着呼啸的北风,弥漫在天空,天空中的云,一朵沉似一朵,大阅场空地上整齐列队的骑兵和神机营步兵,站在大阅场的高台上,朱翊钧心里是兴奋的。
排头的队伍作战方阵是长矛、骑兵和□□兵混搭。
队形成方状,长矛同骑兵在前,交叉整列,□□在后。
刘大刀站在队旁,远远看去凶神恶煞像骂骂咧咧的说了一摞子的话。后举起手中的火统,一阵炮响骑兵冲锋后侧,□□兵扣龙门,同长矛兵射击。
“嘭”
第二声炮响,长矛在前,准备好的大炮兵在后,骑兵从后侧纵马到两侧,再小跑一段,停下,□□兵射击,又是一阵轰炸。
“嘭”
第三声炮响,尖刀队形冲军,骑兵在前,□□兵在后,长矛兵后侧在外围游击接应,再换一道火器,上弹射击,无须歼敌,一击得手,便马上撤走,换接应下一队火器兵。
“嘭”
待到三响过后,神机营阅兵算是正式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朱翊钧心想,这种演练的阵型,倒是有点戚继光的味道,旋即意识到所用战术,正是他平素的风格。
少顷,朱翊钧收回了心神,目中隐有笑意,微侧过身体,见宫九不知何时同潞王凑到一块,心怀大畅,道:“聊什么呢。”
潞王眯了眯眼,走到了一旁,道:“在听堂兄说故事。”
朱翊钧挑眉有些疑惑,刚刚那一瞬间的气氛,大概是他的错觉。宫九作高人状,具没有多说的意思。
身后炮火连天,朱翊钧坐在高台的石桌石凳,俯视下望。潞王嬉戏火器不知何时走到了大阅场下面。似有所感的抬头,远远迎上他的目光。
宫九依靠着栏杆,靠坐着,漫不经心的寻思着什么。
“你认输吧”
宫九侧过头,有些无语这没头没尾的话,片刻朝他摊了摊手,接着朱翊钧的话头好笑的继续说道:“为什么不是你认输。”
朱翊钧眯了眯眼睛,故作正色,翘着嘴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赢了,自然你认输。”
“你认输。”
“应该是你认输。”
……
视线瞟下大阅场,嘴里断断续续的接了段毫无营养的对话,宫九兴味盎然的较劲等他的下文,或许该庆幸高台上没别人。
不过片刻,朱翊钧呼了口气,觉得没意思,决定揭过这一段。
“你得帮我看着荆王府。”他眼带笑意,直勾勾的看着宫九,不再辩解,他比较关心另一件事,直接开条件。
宫九闻言抬头看他,一时间神色不明,掐指认真盘算自己有无空暇,风范好似大仙,片刻他说,好的。便勾唇一笑的诡异。
第四十八章
南苑一行满载而归,火器演练虽有不足,却也是颇为满意。
宫九还算是个守诺的,在京城中逗留几日便去了南边,近些日子是不准备离开中原了。当然,他也是知道海外正在开战,呆上一阵子算是倒卖他的货物。
日子滑过一天又一天,直到连杨廷保传来捷报踏上了归程,带着大批的日本俘虏。
朱翊钧心情很好,因为他赶在元旦前回来了。
是日正值元旦,北京城中张灯结彩,朝廷开了储济仓俱是赐下了年礼,群臣到贺。
杨博刚逝,朱翊钧只好定下杨廷保同永宁的婚期,等过了孝期再举行婚礼。朝臣早有所料,对此并不热情,有一部分人还严谨过头,俨然公事公办的理。
杨廷保在保和殿宴席上,面色淡淡,想来杨博的过世对他打击颇大,他的心情不算好,虽未被解除官职但回乡服丧丁忧,这对初尝战火的小将军落差甚大。殿内摆了数席,大臣们走来走去,原是寻常。朱翊钧似有所察觉,见杨廷保朝他望来,只是一闪,就端着酒杯,朝他走来,道:“皇上,微臣敬你……”
他身后还跟着个刘大刀,二人多年未见,不知较劲互灌了多少酒,已有七八分的醉意。豁开了胆找上了朱翊钧,如今俨然一副一醉方休的意思,拿着酒杯与杨廷保对着喝了,一旁的刘大刀也来凑了个热闹。
朱翊钧几杯下肚,正寻思要如何脱身时,花玉楼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手搭在他肩上,笑道:“来来,臣来陪您喝。”
杨廷保长时间同武将呆着一块,做事一旦不和就用武力来解决问题,完了还能再聚在一块喝酒,这会见花玉楼把皇上拉远了,没听明白对话里的意思,有些纳闷也想追上去。刘大刀看不过了,嫌弃的跳将而起,对着他扑了过去,两人一时间扭打到了一块,难分难解。
走了许久,只觉酒气上涌,朱翊钧随意找了个亭子,坐在栏杆上,吁了口气,眼望花玉楼,笑道:“怎么没回家?朕记得你已经有三年没回去了,你父可想你呢。”
“嗯,家中子嗣弟妹众多,往年年节也毋见齐全,如今倒也不差再少上一个。”
花玉楼摇了摇头,说着,旋欺上前来,坐着石栏,并无多大情绪。
逢年过节举家团圆,可不是保不齐差不多的事。一大家子人一年就这么个日子聚在一块喝喝闹闹,哄得老人开心小辈们也趁时聚到一块,算是欢聚一堂的福气。朱翊钧心中不赞同他的想法却也没再开口。
他像是明了朱翊钧的心中所想,笑道:“若是不放心,皇上南巡时带上我,倒时可以回去看看。”
朱翊钧转过身来,却瞥见花玉楼眼中一抹狡猾的笑意。忽觉得自己三八了,居然管到别人家事上,连忙揭过这话题。
“南巡,还没打算的事,你又知道了。”
朱翊钧挑眉。
花玉楼眨巴眨巴眼,从石栏上慢慢挪了过来,小声再道:“不如先斩后奏。”
朱翊钧无动于衷,像是没听懂。
站在身后的梁永,听了这话,料想花玉楼定是要撺掇着皇上再偷溜出宫,好趁机干些不好勾当,再看皇上一脸淡淡,心底下着急又臭骂花玉楼,遂暗嘲得意,花大人也不过尔尔,还比不过杂家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当然,花玉楼是不知道身后梁永的心理活动,他吁了口气,眼望朱翊钧,笑道:“我之思兮云隐,月中生兮风中殒,忽如梦兮如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