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八点整,走进围棋会所时,光心里还在嘀咕刚才的蠢事。
亮坐在一贯的位置上打谱,脸色阴沉得可以用青白色来形容。北岛先生气愤地站起,劈头就骂你小子竟然让小老师等那么久之类云云。光难得地没有回嘴。
“进藤,你怎么了?”亮发现他的异样。
光摇摇头,把早已凉了的绿茶一饮而尽,排出今天的棋局。
“这是今天你的对局?”
“怎么样,我今天赢得很精彩吧?”
“还精彩?左下角这串棋子竟被对手堵死了!”
“没死!我做了两个眼!”
“这种烂招亏你下得出来!”
……
塔矢亮就是这样,说出来的话令人火大得想揍扁他。更火大的是竟然只针对自己。光当然要跟他理论到底。尽管很多时候都是光让步,谁叫他还没赶上去呢。
随着争吵越来越大声,竟然听到有回音。光这才发觉四周空荡荡的,快十点了,偌大的会所只有他们两个,市河小姐把钥匙留在了柜台上。
“你总是这样,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
亮的指责光无法反驳,来得确实太晚了。
光收拾棋子:“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出了点意外。”接着说出了事情的来龙气脉。
“你说你是他的亲友?医院当然要你给钱了。”
那名陌生的少年背包里有他的证件。他叫夏目贵志,是孤儿。收养他的夫妇姓藤原。看到“藤原”这个姓氏,当时光头皮发麻,神使鬼差地就说自己认识他了。当然这个细节光是不会告诉亮的,他还不知道佐为的一切。
“你打算怎么办?”亮问。
“夏目的家在偏远的小镇,一时联系不上他的父母。我先照顾着他,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光无所谓地说。好歹那只招财猫挺可爱的!
这时,光听到“咕”的一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突兀。
“你没吃晚饭?”
“是啊。一直在这里等你。”
“什么等我……肯定又不知道在和谁下棋吧!”光忽然生气了,他可不想看到亮像夏目一样晕倒在自己面前,“你这家伙一下起棋来就不好好吃饭!”
“迟到的人哪有资格说我啊!”
“切!走啦,我请你吃拉面。”
离开棋会后,光和亮撑着同一把伞走在暗夜的街道上。静谧的夜里,雨水自屋檐落下。光盯着亮淡漠的侧脸,思绪便在连绵的雨声中蔓延开来。
这家伙,外表温和谦恭,骨子里却高傲非常。他们相识五年,从不甘、追逐、逃避,到现在的惺惺相惜。作为塔矢名人的儿子,亮从小得承担多少压力和期待,光想都不敢想。也许是高处不胜寒,他没有太多的朋友——不知道自己算不算?
五年前还得抬高头仰望他,五年后已然与他并肩而行。
这是唯美的夜。道旁的灯盏在天地间亮起冉冉的暖意,两人并排的身影在后面投下颀长的影。积淀在地面上的水在脚下缓缓流过,像月光一样漫过了长满青苔的小径。点点樱花落尽晚风,铺了满伞的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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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人……的吧?
夏目醒来后,听到“有人自称亲友并为自己垫付了医药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据医生说,是个金色刘海的男生,名叫进藤光,是个棋手。
也不是没有往《友人帐》的方面去想。可是《友人帐》好好地待在包里,不仅没有损坏,还被细心地护了起来,没有一点淋湿的痕迹。
“他说明天还会来看你。”护士说,“你这孩子快休息吧,患了很严重的肺炎呢。”
医生和护士离开后,湿毛球似的猫咪老师从旅行袋里爬出来,甩着身上的雨水。
“呐,咳咳,猫咪老师……”夏目昏昏沉沉地躺到病床上,有些不安,“你说,咳,进藤君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怎么知道。”猫咪老师傲慢地拖长了音调,“这种大城市,什么古怪的人类都有。”
“咳,说得你好像很懂似的……”
“都说了我来过!”
“咳咳,老师……”
“有话快说!”
“老师以前来到东京时,咳,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空气有一瞬间是安静的。
“我?”猫咪老师虚起明亮的眼睛,“啧,东京真是个讨厌的地方。到处都是人。”
不知为什么……夏目直觉上认为:猫咪老师并没有说实话。
甩完身上的雨水后,猫咪老师钻到了床底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上一次去东京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五十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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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回想起夏目玲子。她也曾像她的外孙一样躺在自己的身上,还不知所谓地嚷嚷着“斑毛茸茸的好舒服啊”这种大言不惭的话。斑从一开始的反抗转变到后来的置之不理,最后发展到连眼睛也懒得睁。人类是愚蠢的生物,不值得为他们费神。每当玲子凑过来,斑总是这样在内心不屑地腹诽。
后来有一段时间,玲子都没有来找过它。这样最好,省得它心烦。
但是……总感觉什么地方缺了一角,再也补不回来。
没有一个妖怪敢靠近妖兽斑的地盘。玲子不来找它的那段时间,清晨的树林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微风掠过林叶,荡起沙沙作响的声音。明明是初夏的阳光,被枝叶滤过,却带着雪花一般的、寂寞的凉意。
斑冷哼一声。和人类牵扯上就是没好事。
“呐,斑。”
少女久违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热切而明亮,像迎风招展的芍药花。它灵敏地竖起了耳朵,却装作不耐烦地问:“麻烦的人类,干嘛?”
“我要结婚了。”
话音刚落,一阵大风迎面扑来。
斑慵懒地睁开眼睛。整个视野都是翩跹的樱花。粉色的花瓣仿佛脱离了某种桎梏一般、尽情地在空中飞舞。眼前的少女难得地盘起了长发,穿着粉樱色的和服,踏着木屐,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娇媚。
“想去东京看看吗?”玲子咧着嘴问,眼底跳跃着金色的光,“听说有很多好吃的喔!”
斑久久地看着玲子。夏目玲子一向独来独往,它不记得她和什么人在一起过。原来她消失的那段时间,竟是和某个少年在一起了吗?
真是够戗。尽管斑讨厌人类,却还是忍不住同情起那个可怜的少年来。
至于东京,去也无妨,说不定真有什么好吃的。斑这样想。
在城市的夜空,斑远远地看到了玲子和她身边恬静的少年。那个少年——也就是贵志的外公——听说很辛苦地存了一大笔钱,为的就是和玲子去东京看什么夏夜祭。啧,真是!去这种人山人海的地方有什么好!
斑在城市的夜空不爽地待着,温热的熏风拂起妖兽皓白的毛发。它皱眉望着脚底下积木块似的高楼,有种把它们踩得稀巴烂的冲动。
“咻——”毫无预兆地,一道嫣红的光束在斑的脚底下直直射入苍穹。还没等它反应过来,一团绚烂的烟花在身边绽放,瞬间便映亮了整片夜空。
脚下传来一阵阵欢呼声。伴随着玲子聒噪而放肆的笑声:“哈哈哈哈!斑!你快下来吧!不然会被烟花烧到尾巴哦!”
“你才被烟花烧到尾巴!”
然而妖兽平日地动山摇的嚎叫却淹没在烟花的轰鸣声里。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生命都在这一刻变得渺小。
——所有挣扎和燃烧,在最后一瞬的绚丽绽放后,归于沉寂。
“哎……?为什么东京没有妖怪呢?”玲子问斑。后者正仗着人类看不见它摸走了几串章鱼丸子。
“亏我还带了《友人帐》过来呢!”少女用失望的语气说。
斑懒得搭理玲子,况且它的嘴巴被章鱼丸子塞得满满的,说不出话。斑饕餮的吃相大大颠覆了它平时威严优雅的形象,玲子又是哈哈大笑。
“玲子——”
远处传来少年恬静而柔软的声音。玲子眼睛一亮,便像小鹿般雀跃地跑了过去。
夏目玲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这么多人的地方,也自然多从事那种叫“除妖师”的职业的人类。
在这个所谓的城市,像妖怪这样的异类,不可能是人类的友人,只会是——
障碍。
——可是……对于夏目贵志来说。
——对于那么希望过平凡人生活的、寂寞了十六年的贵志来说。
没有妖怪的东京,说不定是个适合他的地方。
猫咪老师并不怀疑那个叫进藤光的少年的善意,虽然他以为自己是招财猫的想法实在欠揍。
等待救护车的时候,进藤光背着夏目跑到屋檐下,把《友人帐》放到自己的背包里紧紧搂住。伞一路向背上的夏目倾斜,自己却被雨水淋了湿透。
然后,他又拿着伞跑到猫咪老师面前,把它抱在怀里。
——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夏目贵志还会遇到更多像进藤光一样的、真正意义上的友人。
——再也没有妖怪困扰了,再也没有睡不好、在梦中流泪的日子了。
如果夏目贵志以后真的选择了东京,那么到时候的自己,就接管《友人帐》回小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