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围拢在草棚前,手里皆高举着瓷碗,哀求齐小姐施舍一碗粥水。四周的流民也涌过来,踮起脚尖渴盼地张望。
“那是齐似风的妹妹齐思雨。”秦青低声说道。
叶礼不曾回应,面容有些紧绷。他放缓了呼吸,免得嗅到更多香味。
这香味叫他厌烦得很。
站在齐思雨身边的婢女高声说道:“大家排好队,不要挤。我们小姐用的是江淮运过来的上等白米,粥水煮得稠稠的,不管是先来还是后到,都不会喝到稀汤,大家保管放心!”
听到这句话,人群里爆发出哄笑声,挤挤攘攘的队伍果然变得有序很多。
挤在最前面的那些人捧着满满一碗白米粥,喜滋滋地离开草棚。
一名穿着粗布蓝衫,打扮得非常整洁的妇人搂住自己的小女儿,从人堆里挤出来。母女二人皆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笑得喜悦又满足。
“娘,齐小姐的粥好甜呀!”小女孩喝了一口白粥,脆生生地说道。
“齐小姐用的是好米,当然甜啊。快喝吧,喝完把碗给娘,娘给你奶奶也打一碗。齐小姐真是大善人,在这饥荒之年,因为她,不知活了多少人的命嘞!咱们过两日给齐小姐立块长生牌好不好?”
“好!齐小姐是活菩萨,囡囡要给齐小姐的长生牌磕头。”小女孩高高答应一声,惹得路人赞许微笑。
秦青的车队被抢粥水的人群拦截在路上,只能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这些感恩的话,一声一声传入大家的耳朵。
阿牛坐在车厢外面,满怀钦佩地说道:“齐家家风素来清正,养出的儿女自然个个不凡。”
打死一头老虎的猎户连连点头跟着附和。
二人开始讨论齐家的种种忧国忧民之举,言语中满是崇敬,对那位人美心善的齐小姐自是讨论最多,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秦青侧耳聆听,嘴角渐渐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他瞥向一旁的叶礼。
叶礼看着外面,俊美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眸色却深沉了几分。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你觉得这位齐小姐如何?”秦青指着粥棚里的年轻女子问道。
叶礼收回目光,夸赞道:“齐小姐心怀大义,宽厚仁善,璞玉浑金,自是女辈楷模。”
秦青转过头,清透的眸子蕴着流光,把叶礼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这眸光里带着玩味,也带着嘲弄,好似在看一个笑话。
叶礼不知因何,竟然感觉极为不适。这目光没有温度,比以往那种黏糊糊的暧昧眼神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小侯爷看我作甚?”叶礼故作坦荡地问。
秦青慢慢退回对面的座位,把睡着的胖猫抱进怀里。
“叶礼,初见之时,我觉得你武艺高强,有勇有谋,绝非池中之物。我扮作马夫与你相交是因为我很欣赏你。但现在,我发觉我看走眼了。”
叶礼更感不适。
秦青看走眼了?意思是说他不再欣赏自己,也不再认为自己有勇有谋,可堪造就?
明明是一个不了解自己的人说出的妄断,叶礼竟觉得心绪烦乱,懊恼不甘。
“小侯爷谬赞了,我本就是个庸人,哪有什么谋略,只是有几把力气而已。”叶礼忍着满心不适,笑着说道。
“你说的对,是我高看你了。你与阿牛,与那些猎户,与旁的许多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秦青漫不经心地点头,指尖一下一下顺着胖猫脊背上的毛。
他对叶礼本是极端推崇的,然而此刻竟已视之如无物。
这些话不管由谁道出来,叶礼都不会觉得如何。他心智极为坚定,意念也十分强大,又岂会被一两句否定而扰乱。
但此刻,他的的确确被扰乱了。
秦青看不起他。这个念头让他极端难受。
为什么秦青会忽然变成这样?明明之前用那么热切的目光窥视自己,现在却如此冷漠,就像偶然瞥见了路边一块灰不溜秋普普通通的石头。
叶礼想问个清楚,却又不能这样做。他是仆人,仆人怎能强势?
他只能忍着……
秦青一边抚摸怀里的胖猫,一边幽幽笑语:“我若是这齐思雨,我该羞愧的无地自容了。本着一颗好心,干出的却是如此一桩蠢事。施粥岂是这个施法——”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听不懂。”他极为困乏地瞥了叶礼一眼,背转身,对着车壁静静睡下。
他很孤独,因为此刻没有人能听懂他说话。
然而叶礼是懂的。此时此地所有人都不懂,叶礼却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他眼里闪动着惊讶的光芒,繁杂心绪不断翻涌,难以平复。他以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旁人不会理解,但他猛然间发觉,原以为蠢笨不堪的秦青竟与自己是相知的。
叶礼脸色变了几变,竟是比先前还要难受数倍。
他知道秦青在说什么,他也知道秦青看见了什么,忧虑着什么,但他此刻是个目不识丁的流民,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懂。他还得昧着良心夸赞齐思雨。
于是被秦青鄙夷厌弃就成了必然的结果。像秦青这样金尊玉贵、冰雪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继续欣赏一个粗俗蠢笨之辈?
叶礼不应该在意秦青的看法,可是该死的,他在意极了!他现在憋屈地恨不得往车壁上狠狠打一拳。
娘的!
叶礼没能维持住皇子的风范,在心里极不文雅地骂了一句。他烦躁不堪地扯下竹帘,不再看外面闹哄哄的场景。
“小姐,四皇子方才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呢。”一名婢女附在齐思雨耳边低语。
齐思雨不着痕迹地看向路旁的马车,抿着红唇微微一笑。
粥施完了,人群渐渐散去,车队得以继续前行。一路上有猛虎镇车,又有许多猎人尾随,自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流民远远看见马车前放置的猛虎,立刻就如鸟兽般散开,潜伏在路两旁的山匪连面都不敢露。
占地广袤的侯府已近在眼前,一座座高耸的亭台楼阁在夜色中燃着辉煌灯火,与周围干涸的田地,破败的农舍,面黄肌瘦满目绝望的村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于流民一群一群浩荡而过,通往侯府的路被踩得坑坑洼洼,间或还有几个盗匪挖出的深坑横隔于路中间,一不小心就会卡住车轮。
秦青被晃得左冲右撞,脑袋屡屡磕到车壁。叶礼好几次都想伸出手,把小侯爷拉过来固定在自己身边,指头微微一动却又马上握成了拳头。
这个人是他绝对不能碰的。
秦青捂着红肿的脑门爬起来,掀开车帘看向前方。
“那就是我家!”他兴奋地说道。
“原来您是侯府的小世子。”打死老虎的猎户并无多少畏惧地说道。
“谢谢这位英雄送我归家,敢问英雄尊姓大名?”秦青高兴地说道。
“小侯爷叫我刘三就行了。我是隔壁刘家村的猎户。”
“你若是再猎到这等野货,只管送到我府上来,我照单全收。”
“最近时有猛虎狼群在附近出没,倒是经常有上等货色。这年月,不仅人没了吃的,山林里的野兽也没了吃的。野兽饿了还能吃人,人饿了又吃什么呢?唉,日子不好过啊,前些天还有人邀我落草为寇呢。”刘三忧心忡忡地感叹道。
听了这话,秦青和叶礼的心皆是一紧。
日子不好过,村村寨寨的壮年汉子难免会产生烧杀抢掠的念头。人和野兽其实没什么不同,人也是可以吃人的。
若是连刘三这样正直刚毅的人都落了草,世道该乱成什么样子?侯府巨富,怕是第一个就要遭殃。
秦青拧着眉头想得出神。
叶礼也在出神,表情是同样的忧虑。但他忧虑的是整个大燕朝。
“小侯爷,到家了。”阿牛忽然说道。
秦青立刻掀开车帘走出来。
侯府里听得消息,已迎来不少人,大红的灯笼一盏接一盏,照亮了通往高墙深院的路。当先是一名身材白胖的中年男人,笑得像个弥勒佛。
“爹的乖儿,你可愿回来了!”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说道。
他便是秦青的爹,现今的泰安侯秦德怀。
“爹!”秦青站在车辕上,露出开心的笑容。996也跟出来,好奇地看着众人。
叶礼和阿牛跳下马车,帮着刘三把老虎卸下来,放在侯府仆役推出的板车上。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买了一头老虎像买了一只猪仔般寻常。
秦德怀伸出手想把儿子抱下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喊了一声:“小凳子!”
话音刚落,蜷缩在门口石狮子旁的一名十一二岁的瘦弱少年便一瘸一拐地走到车边,趴伏下去,露出瘦骨嶙峋的脊背,让秦青踩踏。
见此情景,叶礼眸色一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秦青伸出脚,却又忽然缩了回去。
“我的鞋。”他晃了晃白嫩嫩的裸足。
“拿一双最软的鞋来。”秦德怀心疼得看着儿子被磨破的脚后跟,又道:“再把大夫叫到正房等着!儿啊,咱别走路了,爹背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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