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生坐到喻宜之所在的那棵树下,开始叽叽喳喳很大声的背英语。
喻宜之低着头看着书,静静的什么也没说。
其中一个女生掏出钢笔来做笔记,好似写得不畅,用力一甩——向着喻宜之的方向。
几滴蓝色墨水溅上那过分干净的白球鞋,难看得像某种罪恶图腾。
漆月蜷了蜷手指,忽然发现喻宜之抬起头,没看那个女生,反而遥遥望着她的方向。
她犹豫了下,一转身,还是朝大头那边走去。
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掺合那么多干嘛。
体育课下课,那张月光般的脸就在她视野内消失了。
她跟大头他们回教室,课桌早有人帮她擦干净,下节课英语,她不爱听,懒散的往桌上一趴就开始睡觉。
明明以前在教室睡得很好的。
事实上她在任何环境,都比在喻家睡得好。
今天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难看的墨水图腾像钢印,往她一个个无法到来的梦境上盖。
摆脱不掉。
烦躁躁的起身,一揉蹭乱的红发。
直待到入了夜,大头看到她还在教室十分惊异:“漆老板,你居然没逃晚自习?”
磨蹭到下课,她推出自己那辆火红的机车,校园里没人敢管她,跨上去轰鸣着喧嚣。
喻宜之下了晚自习,背着书包从格物楼走出来,身边擦过那阵炽烈的风。
身边人都在议论:“像什么样子,简直就是个混混。”
“听说她上个女朋友谈了两周,又被她甩了,好渣啊。”
“她谈恋爱不是从不超过两周么?也就是她长得又美又野的,就这德行,还有那么多人愿意跟她谈……”
喻宜之面色淡淡,走出校园。
买自行车要花钱,坐公交车要花钱,她每天都走路回旧筒子楼。
这一路用时很长,她也不浪费,在心里默背着英语。
一直走到旧筒子楼前的大榕树下,路灯早坏了,散发腐朽气味的垃圾桶在黑夜里抽象成不堪的样子。
树下却有一抹亮色,往人眼底刺。
是漆月,她火红的机车和火红的发。
喻宜之没露出惊讶神色,平静的走过漆月身边。
倒是漆月愣了下:“喂。”
“喂……”
“叫我的名字。”喻宜之回眸:“我告诉过你了。”
“什么呀?装叉犯?”漆月笑嘻嘻的。
喻宜之没有任何表情的看过来,一向拽上天的她忽而心虚。
别扭的、却乖乖的叫了声:“喻宜之。”
喻宜之背着书包继续往前走。
漆月追上去:“什么意思啊?”
喻宜之头也不回的说:“不是你到我家来找我的么?”
“那来吧。”
生活在喻家的漆月,从没见过如此逼仄破败的环境。
楼梯窄得像羊肠,陡得令人眼晕,墙面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腻满经年的黑污,层层叠叠贴着各种开锁、通下水管道、甚至重金求子的小广告。
老城区这片疏于管理,路灯都坏了许久,更遑论楼道里的灯。
黑暗勾勒人的心魔,漆月晃了神,一脚差点踩空。
喻宜之转身时,她下意识往后一缩。
“害怕了?”
“老子怕个毛线。”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鼻端传来一阵清幽香气。
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瞧见是喻宜之对她摊开了掌心。
“搞什么?”
“我对这儿路熟,拉着你,不会摔的。”
“老子才不要!”
“那这儿楼梯这么陡,摔断了腿,我可不管你。”
“你凭什么不管我!”
喻宜之闻言,居然笑了下。
其实黑乎乎的漆月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她感觉,喻宜之挑唇笑了一下。
莹白的掌心还摊在她面前,她也说不上被什么触动,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喻宜之的手指,好凉。
那阵微凉带着她穿过黑暗楼道,又被她的体温一点点染热。
喻宜之拿钥匙打开门,那防盗门上也满是斑驳锈迹,钥匙刮过,刺人耳膜。
喻宜之回头看了眼。
漆月一脸坦然,没露出任何不适神色。
进了门,一个苍老声音传来:“宜之,下课了?”
那是漆月第一次听喻宜之用那么柔和的声音说话:“奶奶,有同学来我们家学习了。”
“真的?”苍老的声音流露惊喜,大概喻宜之在学校没任何朋友,这事很让她奶奶担心。
老人摸索着走过来:“欢迎,欢迎,爱学习的都是好孩子。”
漆月脸热了一下,学习这两个字跟她不沾边,她待在学校那叫混日子。
喻宜之摁开了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来,漆月莫名觉得亲切,老人双眼浑浊,果然如学校里传的是盲人,伸手摸索过来,漆月赶紧把自己的手递上去:“奶奶好,我叫漆月。”
喻宜之:“我奶奶也姓漆,叫漆红玉。”
漆红玉握着漆月的手道:“手这么暖,一定是个热心的孩子。”
喻宜之放下书包,去扶漆红玉:“奶奶,我先照顾您吃药,等您休息了我们再学习。”
她扶着漆红玉往房间走,两人的对话细细密密,透过门缝往外钻:“今天身上还痒么?”
“明天我再去找医生给您开点药。”
“不怕费钱,我转来一中,不就是因为可以给我全额奖学金外加生活费么?还有各种竞赛的奖金……”
过了会儿,喻宜之从房间出来,轻轻掩上门:“奶奶先睡了。”
漆月压低声:“奶奶什么病?”
“肾病,以后可能要换肾。”
漆月一时失语。
这才意识到那单薄瘦弱的肩膀上,压着怎样的重量。
但喻宜之说的坦然而坚定:“我会攒够钱的,也会给奶奶最好的生活。”
她换了拖鞋,拎着那双白球鞋出门了。
漆月一怔,又跟上去。
喻宜之来到这层楼公用的盥洗室,取了盆和刷子。
“你要刷鞋?”
“嗯。”喻宜之瞟她一眼:“你又不是真来学习的。”
漆月踟蹰了下,走到喻宜之身边。
她也说不上今晚为什么莫名其妙跑来喻宜之家。
大概就因为体育课的树下,喻宜之看向她的时候,她回避了。
自那以后,球鞋上的蓝墨水印反复刺着她的眼。
喻宜之刷得很用力,耳尖微微涨红,白皙的额头覆上层薄汗,那样的情态,让漆月说不出“别刷了我再重新买双送你”这种话。
她只说:“等会儿你刷累了,我来帮你刷另一只。”
喻宜之微妙的挑了挑唇。
盥洗室的窗口洒下月光,铺陈在喻宜之脸上。
“你们班有人欺负你?”
喻宜之刷着鞋,好像不甚在意。
“你就这么忍着?”
喻宜之忽而抬头,湿漉漉的手指把垂落的一缕黑发挂到耳后:“我为什么要忍?”
“我告诉老师了。”
“我k,不是吧你?难怪你们班的人讨厌你……”漆月无语道:“你知不知道把同学之间的事告诉老师是叛徒?”
“我不这么觉得,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喻宜之平静的说:“我有我的目标,没时间跟她们乱缠。”
“说完我,说说你的事吧。”
漆月看着她根本刷不掉鞋面的印记,抢过刷子:“我来试试。”
一边刷一边问:“我的什么事?”
“听说,你分手了?”
漆月吊儿郎当笑了声:“腻了,就分咯。”
“听说,你谈恋爱从不超过两周?”
漆月扭头看喻宜之:“你倒是听说了我很多事啊?怎么,对我感兴趣?”
喻宜之的目光如不知拐弯的月光,对视了会儿,倒是漆月先挪开眼神。
“喜欢过的人,只需要两周就可以放手么?”
“谁说谈恋爱和喜欢是一回事了?”
“那,你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咯?”
漆月刷着鞋不说话。
喻宜之好似不经意,把她露出半边肩膀的领口往上拎了拎:“以后在学校,好好穿衣服。”
“你管老子。”
喻宜之不接话,反而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漆月一噎。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人。”
喻宜之淡淡的:“哦。”
努力许久,鞋面上的墨水渍仍剩一个浅浅印子。
漆月问:“怎么办?”
喻宜之坦然道:“就这样。”
这又不是她的错,为何要因此蒙羞。
“不早了,我送你下楼。”
黑暗楼道里,她很自然的再次牵起漆月的手。
“既然不喜欢,”清冷的声音在楼道里有种特别的回响:“那为什么要谈恋爱?”
漆月默了下。
因为喻文泰对“纯白”近乎偏执的迷恋。
因为她从发现这件事开始就无比激烈的反抗。
以破罐子破摔的方式,打破喻文泰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喻宜之忽道:“谈过那么多恋爱也谈够了,以后,好好学习吧。”
“喻宜之,你是教导主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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