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贤本就因失血过多头晕眼花,此时更吓得面色青白、浑身僵硬,她揽住丈夫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后退,就算身边的石头都被扔光了,她也仍做出抛投的动作。她已经失去勇气了,剩下的全是本能。
还在咳嗽的黎响眯缝着眼看见此景,他抬起胳膊撑在一边墙上,弓着腰抖着腿站起身,挡在妻子身前,形成了一块脆弱却高大的墙。
怪物的脚下化出触手,飞快地往这边蠕动,黎响不但没有逃避,反而撑着墙缓缓向前走去。田青贤失声叫着:“黎响……黎响!你快回来,不,不要往前走了……黎响!”
出乎意料的是,当怪物与黎响相距短短三米时,它们停住了脚步,黎响也随之停下。怪物收起尖牙,用那张熟人的面孔与黎响面面相觑。
田青贤回想起丈夫之前说跟他们“交流”的事情,顿时慌了神,眼下这种状况不是口头交流就可以解决的!她想说些什么,但却无法开口。怎么说?让黎响没必要做这种事吗?那难道让他向前拼杀送死吗?还是趁着怪物没反应先逃跑,但黎沃怎么办?!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从天而降,这个果断的女人,此时犹豫了,生活中家庭地位最高的自己在面对不可阻挡的危机时,面对白阳的重重阴谋与杀戮时,她又回到了那个“平庸、幸福”的边缘人,她开始不合时宜地怀疑起自己的教育说法,怀疑当初反对儿子与铝脑人流浪、学习的判断——对黎沃来说,这样真的好吗?
我做错了吗?
黎响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地站在雨中,背影却像一棵松,然而,这棵松缓缓弯了下去,风雨无情地吹打,黎响双膝跪地,然后……极其缓慢地朝它们磕了一个头。他的脑门贴着冰冷的地板,眼睛紧闭着,嘴唇发白抖动着,雨水从眼角滑下。
“请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遭到它们的拖拽,他早已遍体鳞伤,被肮脏泥水沾染的身子浑浊不堪,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他现在看上去,也跟节日时吓人的怪物差不多;而此时那两只真正的怪物却将所有黑雾收回,化作人形,它们的面容、身材、穿着与魏东与赵秀秀一模一样,只是眼神空洞无光,除此之外表面与真正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有“怪物外表”的人却在向有“人类外表”的怪物求饶,“有人性”却在向“无人性”磕头恳求——混乱之中,巴底律世界充满了荒诞。一道闪电劈过,不远处的一棵树被击中,横腰折断。
“求求你们,请不要杀我的妻儿。”黎响再次磕了三个响头。
田青贤的眼泪毫不争气地往外流。丈夫虽然油嘴滑舌,口头上哄高等级的领导开心是常有的事,将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也是他的日常,但是,他却从来没在谁面前这样跪下磕头过,他骨子里的那一股傲气是自己当时最中意的一点。
她心痛不已。
两个怪物俯视着躬身在下的黎响,脸上没有表情,五秒之后,“赵秀秀”举起了手,黑雾出现,一把黑刀高高在上,眼看就要朝黎响斩来!
田青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而刀锋只是擦着黎响的脸而去!
男人睁开了眼睛,以为希望降临了,却发现原来是黎沃清醒过来,抓住了“赵秀秀”的脚往后拉,使它失去了平衡,黑刀才恰好斩偏。
“爸,妈!”黎沃一嘴咬着“魏东”的腿,右手勾着“赵秀秀”的腿,朝他们吼叫道,“不要管我了!走!”
黎响红着眼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说:“青贤,放心去找检查员。快去!快!”
田青贤也意识到自己无法帮到多少,黎响和黎沃在这里如果能拖住这两个怪物,就保证了她的安全,为自己找到检查员争取了时间。女人擦干眼泪,一咬嘴唇,转身跑去,跑出小巷前她转过头看了丈夫与儿子一眼,随后眼中又充盈了泪水,她狠下心回过头来跑远了。
可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天涯海角了。
这边的黎响与黎沃根本不是这两个怪物的对手,他们用尽浑身解数都无法解决掉一个,那些怪物身上的黑雾仿佛无穷无尽,失去的部分越多,它们的性情就越狂躁。
黎沃被再次被击倒在地上,他感觉眼前一黑,但感觉还在,怪物口中的腥臭味越来越浓。正当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后,那阵被咬碎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他深吸几口气,光明渐渐回来,模糊之中,他看见父亲挡在身前用手扳住了怪物的嘴,獠牙已经刺进了他的手掌深处。
“爸!”黎沃刚叫出声,他的肋骨处就火烧火燎地疼。
另一个怪物缓缓逼近,它举起了黑刀,眼看就要将僵持不动的黎响斩断!
千钧一发之时,只听“砰砰”两声,那只怪物的脑袋瞬间炸裂!
它们的黑刀落地瞬间化作黑雾,黄色、绿色、红色的液体湿哒哒地糊了黎沃半身,紧接着再一声枪响,张嘴的怪物腹部被打穿,血红的肠子咕咚咕咚滑了出来,它仰头长啸连连后退。
乔霖?!是乔霖吗?!
黎响垂下被刺穿、染到毒的手,向后倾倒,意识尚存时他还用身体将黎沃罩起来了一秒,黎响摊到墙边。
“爸!”黎沃说。
“这种毒死不了人,黎沃。”
来人并不是那个捉摸不透的少年,而是一个踩着两条机械腿、脸上有长伤疤的老人。
“老师!”黎沃的眼里顿时燃起希望的光。
萨福将一把白枪甩到距离他四米处,背着手说:
“杀了那个怪物。”
黎沃额上冷汗连连,左半边身体依旧毫无知觉,他痛苦地在地上爬行着。他明白萨福不帮他解决另一个的原因——是想让自己学会战斗,这是老师一贯的教学方法,可是,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时刻,黎沃的心里还是涌起了阵阵悲愤——为什么萨福就这么不愿意挡在自己身前呢?哪怕还有无辜的人深陷绝境,他也要让自己亲自战斗吗?
算了!
那我就向您证明我有这个能力!即使您一直处于我身后,我也可以保护重要的人!
黎沃抓住了那把白枪,他单手瞄准怪物的头,扣下扳机的前一秒,怪物的脸突然化作了“魏东”的脸,神情平淡又悲伤,无神地凝视着他。熟悉的邻居勾起丝丝回忆,黎沃不由得一愣,短暂的犹豫使怪物化出长鞭,即将向他发起新一轮攻击。
“黎沃!”萨福的叫喊让自己回神,黎沃听见他的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砰砰”的声响,“不要被迷惑了!那全是白阳的阴谋!”
是啊,真正的魏东、赵秀秀,还有……还有魏贤……他们都死了,眼前惨象,都是白阳所为!父亲受了重伤还在昏迷当中,母亲也还在提心吊胆地奔波,自己要,自己要学会杀掉面前的敌人,要学会杀死“极恶”,要学会执行老师口中的“正义”!
“砰”一声,黎沃扣动了扳机,怪物的头被打成了一滩血泥,弹射到墙壁和地板上,再被大雨黏糊糊地冲掉。黎沃手一松,白枪掉地,他的脸沾上了怪物滚烫的血,瞳孔收缩成小点,身体颤抖着,这是自己第一次杀人。
“很好,记住这个感觉。”萨福深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做到了,做到了……我做到了。
黎沃爬到父亲身前,摸到他跳动的脉搏,突然眼前一片模糊,雨水滑过脸颊,洗去滴滴黑色的血。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很勇敢,黎沃。”萨福迈着沉稳的步子走来,避开黎沃的伤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沃突然想放声大哭,但他胸口中就像堵着什么石头似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迟迟掉不出来。萨福的这句话跟乔霖的一模一样,前者给他了希望,后者给他了绝望,但谁都没将温暖分给他。他的一家被白阳盯上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与家人该何去何从?还有父亲这么重的伤……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健康?
可能是给他的刺激太大了,黎沃不合时宜地想了许多问题,但都没有得出结果。
萨福与费米带着他和黎响离开,兰晴被吩咐留下稍微处理战场,避免检查员循着踪迹找到他们。
大雨变成了中雨,这场轰轰烈烈的人工降雨终于有了减弱之势,打湿了翅膀的蜻蜓在水坑里转圈,被闪电劈倒的老树还在冒着灰烟,周围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甚至有种“风平浪静”的错觉。
黎沃将那把白枪牢牢攥在手里,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明白了,他恨白阳,他要歼灭那些伤害重要之人的怪物,他是老师传承的“正义”,他要将“极恶”通通推翻!他要杀进白阳城去,他要让乔多全——这个世界的掌权人,停止所有侵害边缘人的实验!他要让整个巴底律世界看到,混乱是如何战胜虚伪病态的稳定!
愤怒、悲伤这两种情绪被无限的放大,握着枪的黎沃认为自己成长了,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去保护自己重要的人,毕竟,尊敬的老师还在后方引导着自己。
然而,更大的挑战在步步逼近,这个十四岁少年,真的能克服眼前难关吗?
与黎响一模一样的怪物出现在四人面前,同样映入眼帘的,还有追赶着怪物的乔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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