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慕西那时习惯绑高高的马尾,发梢被风扬在空中,绕在颈下,嘴角带笑,恣意又特有神采,是一种特别张扬的漂亮。
黄昏在马路上晃着摇曳的光,她骑着自行车,空空如也的书包看起来很新,也没装什么书,就这么放在自行车前篮,自行车的速度竟然比这辆慢悠悠的巴士车要更快。
夏糖有些不服气,可又实在是想吐得厉害。
便在巴士车到站后下了车。
她不是因为看到了裴慕西所以下车,而是因为想吐而下车,明明已经坐了很多次巴士车,可不知为什么,今天格外想吐。
下车之后,海风拂过,吹散了几分将她几近绕晕的头晕眼花,她环视四周,没能看到裴慕西。
也是。
巴士车需要经停车站,自行车又不需要。
说不定如果是她骑自行车的话,也比那辆老掉牙的巴士车快,她不喜欢这辆18路巴士车,是所有巴士车里最老的型号,但经停的站却最多,也是最合适她回家的一路车。
她不得不坐。
夏糖还是头晕得厉害,没能缓解,于是也就慢慢地顺着路往前走,坐车实在是头晕,她打算走几站回去。
昏黄的光袭来,她低着头在路上走着。
等急剧的刹车声在她耳边响起时,她的头晕还是没能缓解过来,甚至肚子里都有些不好的东西在努力地翻滚着,似乎是想突破她的控制直接翻涌出来,她实在是没精力去注意些什么。
直到头顶传来有些惊讶的呼唤,
“夏糖?”
夏糖晕晕沉沉地抬头,意外发现,是早已经超过她下车这个车站的裴慕西。
她没说话。
裴慕西便又笑着揉揉她的头,“我就知道是你。”
“刚刚拐弯看见一个影子,有点眼熟,本来没想着跑回来的,但幸好回来了。”
夏糖抿唇,忍住自己想吐的冲动,小着声音说了一句,“你回来做什么?”
“来和你一起回家啊。”裴慕西说得理所当然,她总是将这样直白的话说得再自然不过。
可夏糖不明白。
她只是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这样一晃,就越发不清醒。
在昏昏沉沉眼皮有些打架的时候,她看到裴慕西从自行车上下来,有些担忧地扶住她。
她看着那双狭长又漂亮的眼,没能忍住。
于是“哗啦”一声。
她吐了出来,吐得她晕晕乎乎,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她吐的那些东西全被接住,被裴慕西崭新的身上穿的外套。
她彻底呆住,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可裴慕西只是轻轻拍她的背,安慰她,说,
“没关系,吐了会舒服点。”
夏糖有些哆嗦,可还是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今天中午吃的炒面,还有刚刚吃下去的棉花糖全吐了出来,吐在裴慕西的折好的外套里。
吐完后,她还在发愣。
裴慕西就把外套一收,系紧,提在了手上,甚至还闲下来一只手,拿出纸巾给她仔仔细细地把嘴擦干净,然后剥了一颗糖塞进她嘴里,随意又轻松地说,
“吃点酸的会舒服点。”
这是一颗柠檬味的糖,酸酸的,一抿进去就化开了嘴里刚吐完的苦涩和难耐。
夏糖不明白裴慕西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么多的糖,也不明白裴慕西为什么会如此轻松地看待“外套被她毁了”的这件事。
她慌乱地打了个嗝,裴慕西又笑着看她,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敲,又揉了揉,“不用担心,我不让你赔。”
“我们去看医生。”
裴慕西这么说着,便牵起她的半截小臂,慢悠悠地扶着她往前走,没管那辆停在路边上的自行车。
夏糖试图挣脱,裴慕西有些过分并且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好,让她有些慌乱,让她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因为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大人。
“不用……”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我吐了就好一些了。”
裴慕西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夏糖,你发烧了。”
“我们得去看医生。”
发烧了。
夏糖迟来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晕晕乎乎地跟着裴慕西往前走,到后面她已经晕得有些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
那天晚上,裴慕西将她背了起来,背她到了医院,在一群白花花的人里转悠来转悠去,又从医院将她背了回去。
她很热。
裴慕西也很热,热得白皙脖颈被汗水浸湿,热得颈下发丝湿成一缕一缕。
走在路上,从医院染上的消毒水味道逐渐散开,属于裴慕西身上清润又甜爽的香味便裹了过来,是某种洗衣液的味道。
被风一吹,闻着特别舒服。
夏糖就再没力气逞强。
等她们回到家,面对的是空空荡荡的房子。
她昏昏沉沉地趴在裴慕西背上,将头埋在裴慕西颈窝处,死死抱着她,难过得说不出来话。
眼泪无声地淌过裴慕西的脖颈。
裴慕西将她放在她房间床上,给她擦汗,有些犹豫地说,“夏糖……”
夏糖死死攥住被角,转过身去,憋着一股劲说,
“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鼻音有些重,因为鼻塞。
裴慕西安静了下来,只又缓慢地将毛巾拧干净水,轻轻放在她额头上,在她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轻拍了一会,裴慕西走了出去。
夏糖憋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闷头躲在被子里,哭得闷不作声,她并不想哭,因为她知道她妈只是忙于工作没在家,她每天晚上回来都是这样。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没人说过,生病的小孩就一定要让人照顾。
也没人说过,小孩生病就一定需要妈妈。
自己安慰自己,早就是她学会的习惯,第一次意识到父母夜不归宿的那天晚上,她死死地抱住一个小兔子玩偶,和小兔子玩偶一起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去,把毛绒绒的玩偶哭得湿浸浸。
现在也是如此,她出汗,不停地出汗,可还是死死抱住那个小兔子,仿佛被子外的世界是□□里的荆棘,是动画世界里最大的反派恶龙。
直到。
室内又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有人坐在了她床边,有人掀开她冒着热气的被子,有人静静地凝视着她,有人用毛巾给她擦汗。
她没睁眼,可还是感受到了。
那个人是裴慕西。
裴慕西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然后说,“夏糖,我刚刚问了我妈你妈妈的电话,然后给你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她很着急,但是她在上班,她说马上请假回来,但是我和她说,我可以照顾你,她还是坚持要让你外婆过来照顾你,我说没事,我妈妈是医生,我有经验,让她放心上班。”
“在我不在的这十分钟里,我一直在劝说她,最后她答应,不去麻烦你外婆,她会在下班后马上打车回来。”
夏糖攥紧小兔子的手松了松,可她还是死命地闭着眼睛,尽管滚烫的泪水还是顺着眼角不停地淌下来,她却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裴慕西。
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个如此不懂事的小孩,明明知道自己妈妈在上班,但还是会哭着闹着想要妈妈回来。
她能感知到裴慕西轻轻给她擦着脸,在她耳朵边说,温和又极具耐心地说,
“夏糖,你妈妈不是不爱你。”
“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沟通,就像你也很爱她,但是不知道怎么和她沟通一样。”
当时的夏糖很难理解这句话的真正意义,只能隐约从裴慕西轻柔叙述的这件事里感知到沈梦丹对她的爱意,但生活的琐碎很难说,总是会在小孩和大人这条界线划出看似无法逾越的沟壑。
所以一般来说,小孩和大人都很难互相理解。
但裴慕西看起来很通透。
她和夏糖看到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她有时候看起来是大人,有时候又比她还有幼稚。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夏糖一直以为,像裴慕西这样的人,不会遇到能将她击溃的苦难。
就算有,裴慕西也照样很了不起。
发高烧的那天晚上。
裴慕西一直陪着她,不停地给她喝水,物理降温,测体温,喂她喝药,就像是所有大人会做的那样。
但看到她哭的时候,裴慕西又摸着她的额头,轻缓又温和地对她说,
“夏糖,你可以不用懂事。”
“十岁就是十岁,当个爱哭爱闹的小孩,没人会说你,也没关系,小孩就是该哭该闹,这是小孩的特权,剩下的问题让大人去解决就好。”
这是夏糖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在这之前,在认识裴慕西之前。
没有任何一个大人,会对她说这种话。
夏糖攥紧小兔子,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迎着裴慕西温软又明媚的眼,问,
“你为什么,和其他大人不一样?
裴慕西笑,然后将手伸进被子里,将她的手里拿出那只被她攥得破破烂烂还湿乎乎的小兔子,轻轻柔柔地给她擦着手上的汗,莫名又孩子气地说,
“因为我也是小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