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夏舒呈再次醒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的时间。
这二十多年里,将军长眠不醒,夏舒呈容颜未变,唯有秦昭从一个二十多岁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
夏舒呈自从水晶棺中爬出来之后便一动不动的趴在将军的棺沿上,目光空洞,平静异常。
秦昭端了碗米汤过来想让他吃一点,可走过来刚要开口便先是一阵剧烈的闷咳,长居阴暗潮湿的地下导致身体不是很好,尤其近两年经常咳嗽。
夏舒呈像是被他的咳嗽声唤醒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从腰侧取了刻刀直接在手腕处划了一刀,不等秦昭反应过来,血已经滴入了他手里的碗中。
说实话,秦昭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他一直觉得如今这样天人两隔的局面都是因为自己当初没有听夏舒呈的话而造成的,他对不起将军,也对不起夏舒呈,更觉得自己不配喝这碗以血化成的“药”。
但夏舒呈却说:“ 帮我试试,看还管不管用。”
这是夏舒呈醒来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平静,神情淡漠,但却让人无从拒绝。
秦昭迟疑片刻,仰头喝下,随着一股清凉从腹部蔓延开来,他明显感觉五脏六腑开始变得通透,身体里的能力也在渐渐复苏。
“管用。”
秦昭说话的声音都透亮了很多,夏舒呈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话,而是拿起刻刀再次在自己手腕处划了更深的一刀,而后伸手过去,捏开将军的嘴巴,让血灌了进去。
没有了心脏的夏舒呈,身体里的血液循环不再像普通人那样无时无刻,皮肤伤口的愈合速度不再像以前似的那么快,手碗刀口处的血流干之后他就再划手臂,手背上的流干之后就再又划肩膀…
如是,就那么生生看着夏舒呈眼睛也不眨的在自己身上划出了好几道刀口之后,秦昭实在挺不下去,过去阻止:“别这样,你知道的,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这句话可谓是精准的触痛了夏舒呈的神经,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那一刻终于彻底爆发。
“他愿意!他就想看我这个样子!”夏舒呈低吼了一声,突然便伸手下去,抓住将军的衣领把人拖起来,双目猩红盯着将军,狠的像是要把人掐碎:“ 就是故意的!我说过我不会死!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还会活过来!为何不信我!”
这话说出来,指的是将军,但秦昭听着同样像是被戳了心,他怕夏舒呈情绪崩溃之下真的做出什么,立刻想过去把夏舒呈拉开,可刚要动手,便被夏舒呈猛的一把甩开,倒退几步摔在了地上。
“不许死!活过来!你给我活过来!” 夏舒呈继续抓着将军的衣领,用力摇晃,带着血色的泪水从眼睛里源源不断的溢出,带着巨大的怒火与伤痛。“ 不是不想让我疼吗!那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看看我这满身的伤口!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
墓穴四周都是石砖垒砌而成,大而空旷,有些响动便会有回声,夏舒呈的哭喊声格外惨烈,碰撞到墙壁上再折返,声声回荡,击溃的都是旁观者的心。
秦昭从没见谁哭的那么凄惨,他曾经也是糙汉子,不太会安慰别人,痛心加上愧疚使得他瘫坐在地上捂着胸口抽搐,彻底无力再去阻止什么。
夏舒呈崩溃之下狂躁不止,几番哭到几近窒息,最后折腾到整个人彻底没了力气晕厥了过去,晕过去之前,口中念着的仍然是最戳人心窝的一句:“ 夫君,我疼。”
自那之后,夏舒呈的精神状态便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有一天,在将军棺前趴着趴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去找出了将军亲手缝制的那件红嫁衣,穿上之后爬进将军的棺中,把将军拖起来要将军同他拜堂成亲,拜完之后,托着将军的脸笑眯眯的问:“ 夫君,我好不好看?”
将军自然是毫无反应,可他问完之后却像是得到了回答一般,眉眼弯起,笑的更为甜蜜,之后扑进将军的怀里抱了好大一会儿,仿佛才回味过来了些什么,又开始啜泣着哭。
另有一日,夏舒呈从将军的怀里醒来,迷迷瞪瞪的起身,见将军的马正在棺前探着脑袋往里看,他立刻便显的有些不高兴,厉声呵斥了一句:“你走开!将军是我的!”
马儿自然是听不懂这个,没有走开,并且还要继续往里探头似乎是要触碰将军,如是夏舒呈就更不乐意,垂手去推了推将军,撒娇般的告状:“将军醒醒,它欺负我,将军快些替我骂它!”
将军没有反应,夏舒呈又推了几次,将军仍然没有反应,他便生气了,冷着脸同将军吵了一架,便从石棺中爬出去径自走向墓口,作一幅要离家出走的姿态。
然而走出去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原地呆滞了片刻,回头看向石棺中躺在那里岿然不动的将军,眼泪忽然簌簌的涌了出来。
往往这种时候,秦昭都是默不作声的在角落里站着,等夏舒呈哭的睡过去或者晕过去,才会去把夏舒呈抬起来,放回将军身边。
除此之外,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便是这样,夏舒呈平静几日,暴躁几日,有时候哭一会儿,有时候笑一会儿,有时候,就只是趴在棺沿上看着将军发呆,秦昭做不了别的,只能与将军的马儿一起,尽力在身边守着他们。
肉体凡胎最经不起岁月搓磨,尽管有夏舒呈的血作延缓,也仍然会有苍老力竭的一天。
五年之后,马儿寿终正寝,先一步离开了他们。
五十年之后,秦昭也到了穷途末路之年。
其实对于生死,秦昭以前从来没有过什么执念,寿命长短都是命数,顺其自然便是。
可后来的这几十年,尤其是年老之后,他存于内心最终的奢望便是,晚一点,再晚一点,因为他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也离开之后,夏舒呈一个人在着阴暗潮湿的墓穴中,守着那副永远都不会再醒来的躯体,过漫长岁月,那会是怎样的无助与孤独。
好在闭眼之前,夏舒呈混乱已久的精神状态,终于是恢复了些正常。
夏舒呈其实一直都知道,秦昭对于当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但这些年他精神崩溃,活的浑浑噩噩,人不人鬼不鬼,没有能分出那份心思来为秦昭解开心结,也是感知到秦昭已行至末路,他才清醒了过来。
“即便你当初把他带到了南方,他也还是会回来,我劝不了他,你也拦不住他,最终的结局都会是一样的,这是我们的命,命由天定,难以更改。”
夏舒呈伸手拍了拍秦昭的肩,对他说:“你为我们牺牲的,已经做的够多了。”
谅解与宽慰在此刻显得弥足珍贵,但秦昭更为牵挂的,是夏舒呈往后余生。
秦昭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唯有手还能动,他抓住夏舒呈的手臂,想对夏舒呈说,别等了,离开这里,去继续好好生活。
夏舒呈沉默良久,在秦昭即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用力的回握了下秦昭的手,对秦昭说:“他会回来的。”
秦昭彻底的闭上了眼睛之后,夏舒呈把那副石棺腾出来让他睡进去,棺盖封存,再也没有打开过。
夏舒呈也没有离开墓穴,而是把将军移到了水晶棺里,还如以往一样,偶尔同他说说话,偶尔找由头闹闹脾气,窝在他怀里用手指描绘着他的眉眼与轮廓,有时喊他夫君,有时喊他阿驰…
便是这样,在这不见天日的洞穴中,在这孤独而漫长的岁月里,他就那么默默的坚守着,无尽的等待着…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墓穴中的日子就像是静止的水面,任外面如何风云变幻,谁人迭起兴衰,始终在时光的飞逝中,保持平静,安宁。
直到...
不知道多少年后,一伙盗墓贼突然出没,打破了经年厉久的平静。
夏舒呈听到动静从水晶棺中爬起来的时候,那伙人也已经摸了进来,仅仅是打了个照面的功夫,他甚至都来不及触动“长风”,便被对方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武器远距离打中了额头。
那看上去是一种很厉害的武器,发出巨大的声响,冒着微弱的白烟,打中他的瞬间,他便开始意识模糊。
倒下去的时候,夏舒看到他们开始在墓穴中翻找,带走了他的“长风”,将军的战甲,还有他的嫁衣…离开的时候,放了一把火。
东西被带走夏舒呈便已经濒临崩溃,眼睁睁的看到他们放了火,他更是几近绝望。
将军还在棺中,若是烧了…
夏舒呈拼命的挣扎,可是,他的头似乎被打爆了,挣扎不过片刻,便彻底没了意识。
后来沉睡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做梦,梦里他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变换了很多中不同的身份,过完了很多不同的人生。
每一段人生都与将军为伴,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爱到相守,然后和和美美的过完一辈子。
遂再次在水晶棺中醒来时,他鲜少是感觉幸福着的,是笑着的。
可当记忆回溯,想起沉睡前的场景时,他的幸福又戛然而止,他立刻冲破棺盖出去寻找,发现果然已经找不见将军的身影,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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