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松开那块被越揉越痛的淤青,语气轻柔:“等陶公子走了,自然就可以取用。若有人碍了我的眼,又哪儿来的灵感作画。”
他说罢,好似才发现屋内屋外都跪了一群人似的,讶然道:“你们怎么都跪在这里?今日陶公子确实来得不巧,可你们这一跪,倒显得陶公子欺负了你们一样。这岂能是我相府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陶明逐截住他的话语,不由高声,“谁才是客,谁才是主人,你霍皖衣不要颠倒黑白,忘了身份!”
霍皖衣始终未将目光放到陶明逐的身上,兴许是觉得那片白色不吉利得很,总之怎样也不想将人入眼,纵使是望着屋中大红色的花纹装饰,亦觉得心情轻松,远胜过看一抹白。
他微笑道:“陶公子,相府是谢紫殷的相府,这里自然只有我和谢紫殷才是主人。你难道要说,陛下的赐婚不能算数,只有你说的才算?”
陶明逐张口欲答,霍皖衣又道:“且不说算不算数……如果不是谢紫殷亲自去求这一纸赐婚的旨意,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静默片晌,在陶明逐又一次想要开口时,霍皖衣站起身来,扬声道:“你们别跪了,以后要记住,这座府邸是谢相的府邸,若是你们的双腿总用来跪客人,那跪来跪去,客人也就被跪成了主人。”
“霍皖衣,你!”
“我什么呢?”那双眼睛于天光中微微眯起,绽放出叫人心颤的光,“陶公子有什么不服的吗?”
陶明逐气结:“他很痛,你根本不知道!”
霍皖衣不甚在意地反问:“我的确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陶明逐道:“枉他请旨赐婚,把你从天牢里救出来!”
霍皖衣失笑:“你不是说他救我是为了折磨我吗?”
“你但凡有一点儿悔意,也说不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
“我若有所悔意……”霍皖衣压低声音,叫这句话只有陶明逐与他才听得到,“那你认为,你还会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他说得语声温柔,却让陶明逐自心底生出一片寒意:“你什么意思?”
霍皖衣答:“他当然会痛,我刺了他九剑,他当时那么爱我,他只会比被刺了九剑还要痛。可痛的是他,又不是我,我一点儿也不痛。所以我就算知道他痛又能怎样呢?”
“我可不想以身代之,去尝那些痛,”他语调飘飘,却满是恶意,“他痛就好,只要痛的人不是我。”
陶明逐睁大双眼,定定看他良久,豁然转身,拽住解愁的手腕,厉声道:“你听到没有?这样的人凭什么留在这儿,还要你唤他‘夫人’?解愁,你要和我一起去告诉相爷,让他知道这个人无药可救,不配做相府的主人——解——”
声音戛然而止。
解愁挣开了陶明逐的手。她退后半步,仰起头,以一种绝无仅有的冷静神情,注视着眼前的人。
解愁道:“陶公子,这里是相府,不是陶府。”
陶明逐怔住,转过头去,一眼望见的,还是霍皖衣艳丽的眉眼,堪称漠然的神色。
“……霍皖衣,你要不要走?”
霍皖衣纤密的睫羽罩出一层暗影,而眼眸融于影里,空空又寂寂。
而霍皖衣却笑了:“我只字未提要走,自然是不走。”
霍皖衣步步走近了,站在他身旁轻声道:“陶公子,别让我抓到你有恃无恐的缘由……我讨厌别人和我争,权势如此,地位如此……谢紫殷,亦如此。”
陶明逐喃喃道:“……你知道?”
“我为何会不知道呢?”霍皖衣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谢紫殷爱我这张脸,就绝对瞧不上你这种长相,你能有恃无恐,必然有比救了他的命更重要的理由。可这本不重要。”
霍皖衣道:“重要的是,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挑衅我在谢紫殷心中的地位——哪怕是憎恨,也不能比我更多,陶公子,你认为呢?”
陶明逐站在原地,不知为何,身处斜阳光照之下,却仍觉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
陶明逐:我其实拿的不是情敌剧本。
陶明逐:我是负责撒狗血的。
霍皖衣:我是负责撒狗粮的。
陶明逐:……狗贼!
第8章 山水
这一笔水墨勾勒出山峦河流,绵延弯折,便如霍皖衣这一生,从起初的颠沛流离、不得拯救,一笔画到日落之后,空荡荡而无所依,归处难寻。
于人生的无数条岔路而言,霍皖衣走过所有人以为的错路,却还固执认为这并非是错——哪怕是错的,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走到这最后。
墨色烟云渲染,他提笔勾出最后两缕柳枝。停笔赏画,先看他极钟爱的险峻高山、茫茫河流。
谢紫殷进屋时,霍皖衣已将画卷收好,系上细结。
他偏头看人,讶然道:“你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谢紫殷一身官服未解,红衣玉面,指间摩挲着扇骨玉坠,道:“陛下半月后会去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
这句话好似是再寻常不过的谈话。
然而这话是与霍皖衣来谈,那寻常也就变得不寻常。
窗棂外繁枝照影,洒在谢紫殷的肩侧耳畔,霍皖衣怔怔看了片晌,忽然问:“你在提醒我?”
他是真的超出意料,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读不懂谢紫殷在想什么了。
“你居然会提醒我新帝的去向?”霍皖衣道,“谢紫殷,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紫殷却随性自在:“我就算不告诉你,你也迟早会知道的。”
霍皖衣道:“可你本就可以不告诉我。”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双眼含笑:“我就想告诉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他几有一瞬无法言语。
好似心间压着些难以排解的东西,叫他五脏六腑都有些为此抽痛。
然而这种感觉独独只有一瞬。
等到霍皖衣真切想去感受时,却连自己先前是什么感觉都不再记得。
“谢紫殷……你有时是很过分的。”他轻声道。
谢紫殷便问:“我过分在哪里?”
霍皖衣道:“你现在分明是个坏人,却偏要让我以为你还有良心。”
谢紫殷摩挲着玉坠的手指一顿:“和你比起来,世间任何人都有良心,我自然也会有。”
霍皖衣道:“你又想说我无耻?”
“我不想说你无耻,”谢紫殷道,“你霍皖衣想做的事情,很难有做不成的事。既然你迟早都会做成的,我又何必耗费那么多心力去阻止你?”
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
“谢相真了解我。”霍皖衣道,“而我却并不了解谢相。”
谢紫殷神情不变地反问他:“你需要?”
霍皖衣顿了顿,道:“至少很久以前,我能一眼看出谢紫殷在想些什么。”
谢紫殷只是微笑。
——他们心照不宣,未将言语说得清楚明白。
霍皖衣能一眼看出谢紫殷在想些什么。
——而如今的谢紫殷,已经不是当初的谢紫殷。
也许真正的谢紫殷早就死了。
死在被刺过九剑丢进河水中的时候,死在心死成灰,对霍皖衣的背叛失望透顶的时候。
如今坐在霍皖衣眼前的人,只是有着同样皮囊的另一个人。
不是他的谢紫殷。
只是权倾朝野的谢相。
他们曾于盛京繁华街巷里共赏花灯,听过游书,见识山河锦绣,诉尽心中丘壑。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一再翻覆。
纵使登过最高的楼,许过极真切的承诺,应下终身乃至永远,可灯火终有熄灭之时,满街行人亦会离散,留下无人问津的街巷,烛灭过时的花灯。
也许下一个赏灯时节,行人依旧如织如云,花灯依然竞相盛绽。
——但有的东西,会永远留在那里。
霍皖衣将画交给解愁,嘱咐她托人送去展抒怀的赌坊时,并未避开谢紫殷。
他做完这些事,沉默着坐到了谢紫殷的身旁,偏头看着谢紫殷窝在小榻里懒洋洋的样子,视线偶尔会落在那枚红玉上。
谢紫殷的兴趣其实很不明显,但霍皖衣自与他相识以来,早就窥探到他的一二爱好。
譬如玉坠。谢紫殷很爱红色,是以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挂上坠子,谢紫殷必然会用上红玉。
霍皖衣在最初知道时心动得很。
他喜欢谢紫殷,尤其是每次望见那双手把玩红玉,都觉得自己在欣赏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
这些想法他从未说起。
直到后来,他也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
只是现在时日正好,阳光和煦,霍皖衣在枝影繁复的花纹下凝赏美景,依然不敢将这些话宣之于口。
他已习惯不说出自己的爱与恨,又把它们看得很轻,随时都能说出口去。
而他还是觉得它们陌生。
霍皖衣只定定看了良久,忽然道:“新帝比之先帝,赢在何处?”
他又一次失算。
因为谢紫殷转眼看他,神情间竟有几分温柔:“……我等了这么久,直到现在你才开口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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