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下这句话,马车缓缓行出,天边颜色新,渐渐亮起。
浅淡的影子落在石板上,勾出一道暗影。
谢紫殷放下手中折扇,端起茶碗饮了口茶,眸光扫过坐在对座的人影,轻声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早。”
“因为我不好好把握机会,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霍皖衣抚着手炉,偏头道:“夫君打算去何处?”
谢紫殷推开茶碗靠坐在车厢一侧,淡淡笑起:“若我是去阴曹地府呢?”
“那我也去得。”
他看着谢紫殷,神情不似做伪。
而他心中究竟如何想,这句话是真是假,于谢紫殷而言,也不重要。
或许谢紫殷是相信他的,相信他此时此刻是出于真心。
但那也真的不再重要。
一个绝望的人是怎样变得绝望的?
要经历过日日夜夜的枯等,要每一刻都会失望。
谢紫殷笑着看他,闻言,眉峰微动,笑说:“可惜我还不打算去阴曹地府。”
他不为所动。
他说:“无论夫君要去哪儿,我都会去。”
无论这些言语是试探、讥讽,亦或其他,霍皖衣想:我只是要说心里话。
从前他将心里话说得太少。
他分明很爱谢紫殷,却总迟疑说爱,也给得太少。
马车自勤泠出发,一路南行,越至南方,天气便越发寒冷。
不见雪,却见一层又一层乌黑天幕下,淌流砸落的雨。
他不喜欢雨。
可南方无雪,冬日冰寒,唯有雨随风而至,刮得树林作响,刺骨般凉。
这条路行来,雨势急急,砸落在马车上的声响令人蹙眉。
谢紫殷却有许多闲情逸致读书品茗。
霍皖衣无心看窗外景色,只捂着耳朵,枕靠在一侧。
他们之间毫不亲近,泾渭分明。
——但那皆因谢紫殷的微妙态度。
曾经亲密无间,如今陌然。
暖炉中的热气慢慢消散,放在腿间的手炉渐冷,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将它放到桌上。自始至终未发出半分声响。
谢紫殷闭了闭眼,忽而合上书册,淡声道:“你可知我要去何处?”
他一怔。
打量片刻谢紫殷的神情,霍皖衣道:“我不知。”
“你什么都不知也敢跟我走。”
“我就算什么都知道,也会跟着夫君走。”
“霍相大人,盛京事忙,你不为陛下排忧解难,却在此处与我纠缠。这是否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陛下让我带夫君回盛京。”
“所以——”谢紫殷隔着矮几与他对视,轻笑道,“你是为了陛下才来见我?”
他心脏快速跳了几下。
“没有。”
他又说,“是我想见夫君。我想你。”
“是吗?”谢紫殷好似没有相信这句话,忽而又道,“我要去江州。”
“……为何是去江州?”他问。
谢紫殷撩开窗帘,看向窗外的雨景。
雨珠晶莹剔透,四处飞溅,如惊动池水般,落得满地涟漪。
谢紫殷恍如自语般回答:“江州淮鄞,我一直遗憾没有去过。”
而遗憾什么呢?
霍皖衣想要问。
可能否得到答案,又是否该问出口,他无从把握。
没有把握,他便不曾出声发问。
只是坐在离谢紫殷不远的位置,深深凝视着他。
他们当时年少,一生的错都好像在那年受过,从此再想犯错,也都不及当初刻骨铭心。
人之少年。
最不知虚伪,最抱持热情,于是赤忱以为天长地久,天真即可永恒。
可命运、天意、人生。
总向他们证明——天真无用,赤忱亦如是。
抵达江州淮鄞的那日,天公作美,未见雨,竟也放晴。
天色晴,碧空如洗。
霍皖衣跟着谢紫殷走下马车,他换了身衣物,站在雨后初新的长街上,容色越显昳丽。
人群来往匆匆,亦有行人回首看他。
谢紫殷走在前头,解愁亦步亦趋跟着,频频回头,担忧道:“相爷……夫、夫人还在后面……”
他垂着头跟在最后面。
人声鼎沸,喧嚣长街,他却还是清楚听到谢紫殷在答:“那与我何干?”
“……可是夫人……相爷……”
解愁咬了咬牙,落后几步,转而落在霍皖衣身后。
她低声道:“夫人走快些罢。”
霍皖衣对她一笑,捂住嘴咳嗽两声,摇头道:“我再走也是走不快的,你不用担忧我。”
解愁道:“可——”
“你跟着夫君便好,”他道,“他身体不适,总该有人照顾他。”
解愁想:我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别扭的主子。
可她只是个小小奴婢,又何从评判两位主人的心思。
她憋着话不再说,涨得脸都发红。
如是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她忽见原本已看不到人影的相爷又走了回来。
谢紫殷的目光在霍皖衣脸上一扫而过。
他似笑非笑地问:“腿断了么?还是要谢某抱着你们走?”
解愁:……
作者有话说:
身体很诚实嘛,相爷。
第143章 断弦
江州的风景一如往年。
于霍皖衣而言,淮鄞四野无论如何变化,在他的眼中,终究还是陌生。
他年幼时在淮鄞未曾受过多少好,只尝了太多的苦。
以至于他之后的很多年想起那时,想起故乡,只想得起在霍府遇到的那些人,受过的种种折磨——而淮鄞究竟风光如何,他不知道,也已没有兴趣知道。
他跟在谢紫殷身后,路过长街小巷,走过花圃,行过田野,从城内到城外,绕了许久的路,最终停下脚步,看着谢紫殷在以前的霍府前驻足。
从前的霍府何等气派风光。
然则现在出现在霍皖衣眼里的,却是断壁残垣,一片废墟。
霍氏当年被判满门抄斩,引动天子怒火。可说是江州淮鄞的一桩丑闻。
是以这么多年过去,哪怕先帝已崩,天下来到新帝的掌中,江州的官员也还是不愿处置霍府旧地。
于是这处便成日成夜迎接着风吹雨淋,度过春夏秋冬。
渐渐做了个废墟,无人问津。
霍皖衣仰头看向那块腐坏的牌匾。
它从前是霍府荣华的象征。多少人站在此地,看见那飞扬的两个字,便意识到这里是淮鄞人人向往之地——它的主人属于霍氏,书香门第,最合江州风貌。
俨然在天下也为江州占了一席之地。
但学识再盛,在皇权倾轧之下,也只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霍皖衣看了片刻,忽而见到谢紫殷动身,向那片废墟走近——甚至于跨过门槛,踏入府苑。
他跟着行近,也打量这曾见过却十分陌生的故地。
——他对霍府自然是陌生至极的。
年幼时他生活在霍府的某个角落,也许是下人的院子,也许是哪个柴房,他对于那时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住着的屋子并不敞亮,阴暗、潮湿,离主家大宅很远。
所谓的公子姑娘们从不往他那儿去,他好似与世隔绝,却又频频被拽出去羞辱示众。
那时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过往?
他因何被如此对待。
直至如今霍皖衣也没有答案。
可无答案又怎样呢。他想,他已用自己的力量“回敬”了他们。
谢紫殷就这样在霍府的废墟中穿行,时而停步,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霍皖衣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看。
看废墟荒凉,看青瓦发白,看雨后的霍府,仿佛从鼎沸喧嚣的当年,看到了今时今刻的死寂。
良久。
霍皖衣走到谢紫殷身边,他问他:“夫君在这里看什么?”
“你觉得呢?”他听谢紫殷反问。
霍皖衣道:“我猜不透夫君的想法,可若让我想,我便觉得,夫君是因我而来。”
谢紫殷笑了笑,执着折扇,指向某个方向。
声音难得温柔:“你以前就住在那儿。”
他有些讶然。“夫君如何得知?”
谢紫殷道:“我查阅过许多与霍氏有关的卷宗。”这样一句话说来,很是动人。
霍皖衣眨了眨眼,目光转而落到谢紫殷的脸上。
他只能看见谢紫殷的侧脸。
但仅仅是这样一眼,也可心旌神摇、神思混沌。
“为什么?”他问。
——这该是像明知故问。可霍皖衣的心底其实没有真正的答案。
他早已在这段时日收起了近乎天真的“自以为”。
谢紫殷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揣度谢紫殷的任何想法。
他问了,谢紫殷也就侧首看他。
“不为什么。我不过是想知道从前的霍大人,究竟是怎样在霍府活下来的。”
谢紫殷说罢,忽而又问他:“当年,过得很苦么?”
他静静看着他。
初遇之时,霍皖衣便已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在盛京的风头也是极盛。
从无人想霍皖衣也吃过苦,尝过痛,颠沛流离不知生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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