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谦知。”
应程忽然出了声,他静静看着他,目光幽冷,缓缓开口:“还是我应该叫你——张离?”
周谦知表情骤然僵住,定格几秒后,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原样。
“张离?这是谁?”
“看来被周家收养这些年,你已经忘了你原本的样子,”应程慢条斯理说,“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周谦知抿了抿唇,眸底闪过一丝阴寒,嘴角却勾起来。
“我累了,不想和你聊天了,我们还是出去再聊吧。”
他要摁呼叫铃,应程那边又开口了。
这次场面掉转,换作了周谦知是被动的聆听者。
“张离,你想摆脱的一切,你手上的疤都替你记着,”应程凝视周谦知,淡淡说,“你摆脱不了,你骨子里就是和你亲爹一样烂的人,哪怕改名换姓,照样也爬不上来。”
“其实你知道自己多恶心,但你控制不了,你最爱的还是原来那个自己,你甚至想炫耀手上的烟疤。”
应程说话声不重,却是一句诛心:“因为很早之前,你就已经是个杀人犯了。”
“闭嘴——!”
周谦知怒吼着想要起身,但被固定的座椅控制了下半身,双腿立不起来。
他怒目圆睁,举着戴镣铐的手,一下一下重砸身前的面板。
“你胡说!胡说!应程你闭嘴!”
像是听从了对方的话,应程不再吭声。
只是好整以暇背靠座椅,讥诮的眼神居高临下地,落在情绪激动的周谦知脸上。
周谦知嘴里一遍遍讲着否认的话,心里却越来越空,越来越胆怯。
仿佛被控制了注意力,目光鬼使神差地看向了应程的眼睛。
那双眼太熟悉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看着他,仿佛看阴沟里的臭虫、看跳梁小丑一般,满满地讽刺与瞧不起。
周谦知眼神发直,忽然大叫一声,捂住耳朵。
心底的恐惧和埋藏在深处的不堪记忆,一同被粗暴地勾了起来。
……
周谦知……不,此时还是只有七岁的张离。
张离窝在面包车后座狭小的角落里,四肢和后背无一完好。
身体残余着前几天被打过的伤处,伤处周围满是淤青,动一下牵着神经都疼。
但他没当回事,一双眼像家里偷生的老鼠眼睛那般,明亮警惕地暗中观察着,坐在另一边与他同龄的小男孩。
他们被抓过来已经三天了。
三天里,这个男孩除了刚开始哭过两回,后面没开口讲过半句话。
张离暗地里称呼他为小哑巴。
小哑巴看着很小,矮矮瘦瘦又很白,站起来还没有他高,成天不是发呆就是走神,跟傻了一样。
张离默默观察了会儿,行驶到半路的面包车忽然停下,前面开车的一男一女推门下去了。
等待片刻,那两个人没回来,张离轻手轻脚挪过去,凑近到小哑巴身边。
“喂,你到底会不会讲话?”
小哑巴没吭声,抠着自己的手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张离又靠近了几分:“我叫张离,没上过学,不知道哪两个字,你叫什么?”
小哑巴依旧不搭理他,甚至往角落挤了挤,把脸背过去。
张离生气了,觉得这小哑巴不仅傻,而且是个讨厌的傻子,活该被抓来。
他推了他一下,吓唬道:“哑巴,他们会把你卖到很远很臭的村里,给你找个天天只会喝酒的酒鬼老爸,喝醉了就打你,不给你吃饭,饿死你!”
小哑巴被推得脑袋撞了下车门,眼珠死气沉沉瞟过来,回手推了一把张离。
可是他劲儿小,张离纹丝不动。
正要嘲笑这小哑巴来着,那开车的一男一女又回来了,张离连忙挪回自己的角落。
男人坐在驾驶座,踩动油门,心情很好地和身旁的女人聊天。
“那老头说就要带把儿的,咱们有两个,这回有得赚了。”
女人笑了声,回头看一眼把自己蜷起来的张离,说:“这小孩命不好,是个死酒鬼的种,五十块钱就卖给咱们了,给他找户好点的人家吧,以后还能少吃点苦。”
男人从后视镜里审视张离,又看向另一边的小哑巴,摇了摇头。
“估计不行,他没那小孩长得好,那个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养出来的,金贵娇气,价格卖低了就亏了。”
面包车开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一阵阵的,颠得张离有点想吐,脸色极差地瞟了眼不远处的小哑巴。
小哑巴是真傻,听到自己马上要被卖了,竟然也无动于衷。
大约一小时后,面包车停在了某家小旅馆前。
几人来到前台,张离故意打翻桌上摆着的玻璃茶杯,想偷偷向老板求救。
奈何老板的态度和他家旅馆环境一样差,骂了几句张离小畜生小杂种,登记都不登记,收下钱就把钥匙扔给他们了。
张离求救失败,不慎被男人发现了端倪。
男人低声警告,再敢有什么小心思就把他手脚打断。
张离战战兢兢,不敢妄动,和小哑巴一起被带去了只有单人床的房间里。
女人留下守着他们,男人出去买饭。
没多久,女人忽然接到一通电话,那边说了几句后,她倏地站起。
“反悔了?!他妈的狗杂种,不想要怎么不早说啊!我们都开车过来了!”
女人越说越气,一边冲电话里骂着粗俗脏话,一边走了出去,反手关上门。
张离紧紧挨在小哑巴身边,抻长脖子张望了眼。
人已经不在屋内了,但声音还能听见,应该是站在门口打电话。
张离收回视线,转向呆呆傻傻的小哑巴。
他拿起床上的劣质枕头,抱在怀里,轻声对小哑巴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刚一说完,张离猛地俯身扑过去,用枕头死死捂住了小哑巴的脸。
小哑巴被压进床边狭窄的墙角,四肢挥舞着挣扎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女人仍旧在门口叫骂着,声音完全盖过了屋内的动静。
张离牙关紧锁,手脚齐齐上阵,骑在小哑巴身上,使出全身力气摁住那个枕头。
他怕对方喊得太大声,又抓着小哑巴的脑袋往墙上撞了一下。
几分钟后,又瘦又矮的小哑巴,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
最后瘫软四肢,闭上了眼睛。
张离以为他没气了,把枕头丢在旁边,立马起身跑去门口。
女人还没骂舒坦,身后门打开,衣角突然被人一扯,低头看见了满脸焦急的张离。
“那个人不动了、不动了!”张离大喊,“他死了!”
女人一惊,匆匆挂了电话,走到里间一看。
小男孩果然失去了意识,瘦弱的身体窝在墙角,一动不动。
她吓了好一跳,冲过去抓起枕头扔开,探了探男孩鼻息。
发现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后,连忙使劲摇晃呼喊:“醒醒!醒醒!”
手忙脚乱的女人被分散了注意力,丝毫未察觉到,背后的张离趁机逃走了。
张离拼尽全力,跑得飞快,将旅馆的劣质地板踩得吱吱作响。
然而转过拐角,不小心一头撞进了某个粗糙的怀抱里。
男人从外边回来,刚得知买家反悔不认账了的消息,心里头正窝着火,这会儿又恰好撞见张离逃跑。
他摘下嘴里的半截烟头,吐了口口水,骂一句“操你妈逼的”,单手把张离拎回去。
“他妈的连人都看不住!你去死了算了!”
男人痛骂着女人,啪地扇了张离一耳光,再掀起他的衣袖,将燃烧正旺的烟头狠狠烫了上去。
“让你跑!让你跑!老子弄死你!”
张离疼得惨叫一声,猛然缩回手躲去墙边,浑身颤抖地指向小哑巴。
“是他……是他让我这么干的!”
那边小哑巴在女人的呼喊和摇晃下,又恢复意识,慢慢清醒了过来。
听见这句话,他直勾勾盯住张离,嘴巴一张一合:“是你要杀——”
“杀”字说到一半,张离拼命扑过去,将小哑巴连拖带拽,推到了男人烟头底下。
男人满肚子火要发泄,打谁都一样,没区别。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了小哑巴衣服,剩下的猩红烟头捻在了他骨骼突出的肩背上。
不仅要烫,还要一边怒骂污言秽语,外加拳打脚踢。
女人面色颇有不忍,张了张嘴想要劝说,可碍于男人的暴脾气,到底是没敢开口。
她别开脸,看见吓得缩进墙角的张离,心里一气,抬脚踹了上去。
高跟鞋踹在脸上,鞋跟正中鼻梁,张离也不敢喊疼。
唯一的办法是双手抱住脑袋,把自己缩得更小,缩得没有存在感。
他下半张脸埋进膝盖,眼珠子偷偷摸摸转动,瞟向斜前方挨打的小哑巴。
小哑巴趴在地上,肩背烫成了一片血肉模糊。
然而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没有发出半点痛呼,一脸麻木的表情,双眼呆滞地流着大颗眼泪。
张离的视线瞟来瞟去,无意间对上了小哑巴的眼睛。
那双眼很黑,瞳仁比寻常人大上几分,仿佛一个漾起漩涡的无底洞,危险幽深,对视后会不自觉被它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