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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手 完结+番外 (一木孑影)


  鼓起来的气球要扎一起还挺费劲的,俞锐看她手上用劲儿,脸上也憋得通红,于是冲她伸手说:“我来吧,你告诉我怎么弄就行。”
  小护士尴尬地笑笑,将手里的彩带气球全都递过去。
  “小女孩挺可怜的,父母都在国外,也没人给她过生日,”钟鸿川坐病床上,又从矮柜的袋子里掏出一个没吹的,“反正我也是闲着,就让钟烨给我买了包气球过来,回头吹完了给贴墙上,小丫头看着也高兴。”
  钟烨是钟鸿川的儿子,也是八院医务处主任。
  俞锐扎着彩带,顺眼瞅了瞅那包气球,看到袋子上面写的数字,表情顿时有些无语:“一包100个,您这得吹到猴年马月去。”
  “你这不来了吗?”钟鸿川觑他一眼,开始拉壮丁,“光看不干活可不行,扎完了跟我一起吹,吹不完的留给钟烨。”
  俞锐失笑一声:“您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叮当响。”
  小护士笑着将绑好彩带的气球带走,病房里就剩俞锐和钟鸿川两个人。
  整包吹完是不可能的,吹四分之一不到,俞锐嘴皮都给吹木了,两侧咬肌发酸,满嘴全是塑料味儿。
  他扎好最后一个,毫无心理负担地选择将剩下一半没吹的全部留给钟烨。
  “您最近是不是睡不太好?”俞锐看他眼底都带黑眼圈,脸上也带着疲态。
  钟鸿川握着杯子喝水,笑得一脸温和,说话语气也轻巧:“人老了不就这样,容易失眠,不像年轻的时候,怎么睡都睡不够。”
  俞锐坐在病床侧面靠窗的沙发上,又说:“不止睡不好,还头痛胸闷,容易恶心发汗。”
  国际医疗部的病人,私密性高,护理水平也更专业,除了主刀医生可以自由选择外,每位患者都会额外配有单独的管床医生,负责记录并及时和主刀医生沟通病人的身体情况。
  来之前,俞锐已经找过钟鸿川的主管医生,也看过最新的几项检查报告。所以这些情况就算钟鸿川不说,俞锐也很清楚。
  钟鸿川扣上杯盖,假意嗔怒地指了指他:“你这小子,还真是一块遮羞布都不打算给我留了是吧?”
  “钟老。”俞锐低声叫他。
  钟鸿川看他无心玩笑,面色甚至有些沉重,静默着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将杯子放回床边矮柜。
  “诶,该知道的,你不楠峰已经都知道了吗。”钟鸿川说,“脑膜瘤不过是对外的说法,我的情况你也清楚,这一刀挨与不挨,结果都差不多。”
  俞锐靠上沙发椅背,手扶着额头没说话。
  钟鸿川是顾景芝的学生,生性低调和蔼,之所以住到国际医疗部,并不是为了享受,不想张扬是原因之一,更主要是因为病人的信息能够完全保密,除了主刀大夫和主管医生,就连院长都看不到。
  他脑子里的肿瘤当然不是普普通通的脑膜瘤,而是原发颅内嗜铬细胞瘤。
  这类肿瘤本就罕见,原发在颅内就更少了,放眼国内,甚至国际所有期刊论坛,能查到的类似病例总共也没到两位数。
  且不提钟鸿川年龄的影响,单就肿瘤本身来看,位置靠近脑干,性质又如此特殊,术中致残和致死的风险都极大,而且还极有可能是恶性,就算切得再干净还是不可避免会复发。
  “其实,也不是非得手术。”俞锐抬起眼,“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概率,肿瘤是良性,我们可以先看看放化疗的结果。”
  钟鸿川穿的是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衣服偏大,更显得人瘦骨嶙峋。
  听俞锐这么说,他两只手自然垂落在病床上,挑起一边眉毛,反问道:“怎么?你也会有怕的时候?”
  俞锐笑笑,伸手撸一把头发:“这就不是怕不怕的事儿。”
  “同样的病例,可只有顾老见过,”钟鸿川再次提醒他说,“难道你就不想挑战一下?这样的机会几十年也未必出现一次,也许这刀下去,你就能载入神外史册。”
  不想吗,怎么可能。
  每位神外医生,面对罕见肿瘤病例,混身细胞都能立刻被点燃,可是挑战是一回事,没有谁的野心可以凌驾于任何人的性命之上。
  俞锐平静道:“作为医生,选择最合适的治疗方案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
  尽管之前已经讨论过很多次,甚至钟鸿川自作主张连手术日期都定好了,俞锐依旧还是想再劝劝。
  “知道为什么我会选你来主刀吗?”钟鸿川突然问。
  俞锐愣了一下,很轻地摇头。
  除了俞锐,八院有两位老教授甚至比他更合适,再不济,国内还有其他几位嗜铬细胞瘤专家也是更好的选择。
  钟鸿川笑了声,指着他说:“因为你胆子够大,也因为你还年轻,输得起,所以我想让你陪我赌一把。”
  “当年老师那台手术我有幸去跟台,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设备条件,所以很不幸,那位患者没能被救回来。”钟鸿川低头一声叹息,现在想想依然觉得遗憾。
  倏地,他抬起眼皮,直视俞锐:“可既然老天爷刚好让我长了这么一颗肿瘤,我为什么不能赌一次?”
  医学是实践性科学,只有实实在在的病例,才能推进临床研究,同时也能让医学后辈从病例身上直接获得学习机会。
  俞锐哑然。
  抛去主刀医生的身份,钟鸿川这句话让他无言以对。换做他自己,甚至换做任何其他医生,都有可能以自己为代价去换这场豪赌。
  思及此,俞锐忽然想起了某个人——那位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给医大,最后连骨灰都葬于医大某棵杏林树下的顾景芝。
  俞锐定定地看着钟鸿川,从钟鸿川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看到了某种精神的传承,内心莫名涌起了冲动,甚至瞬间肃然起敬。
  可钟鸿川却一眼将他看透,摆手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也有我的私心。”
  他起身下床,将病房门掩上,回来时径直坐到沙发另一侧。
  钟鸿川看着他,眼底带着很深的复杂的情绪,而后缓声道:“医生当久了,手术做与不做,考量的因素会越来越多,也就没那么纯粹了,爱惜自己的羽毛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天性。”
  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俞锐眼里的疑惑更深。
  钟鸿川眼神坚定,面带郑重,对他说:“这台手术,我只想在八院做,可我又不想让我的老伙计们为难,所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这就是我的私心。”
  钟鸿川口中的老伙计,是八院能够主刀的另外两位老教授,和他皆是相交多年的挚友。
  所谓能医不自医,渡人难渡己。
  做医生的,最大的挑战不是手术难度,而是某天不得不面对,跟自己情谊深厚,甚至血脉相连的亲人挚友,躺在自己的手术台上。
  如果一切顺利自是皆大欢喜,可倘若稍有差池,对方在自己的手术刀下终身残疾,甚至失去性命...
  钟鸿川说的话,俞锐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曾经有位法国医生说过,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片墓地,里面祭奠着遗憾,也铭刻着失误。
  可假如这片墓地上竖起自己至亲至爱的墓碑....
  这样的结果,绝不是简单归咎到手术风险就能一笔带过的,甚至也许能够摧毁一个人做医生的信念。
  俞锐默然片刻,只平静回给他三个字:“我明白。”
  人性其实很复杂,年少时看世界,五彩斑斓全是彩色,成年后才发现,即使是以前最老的电视机,黑白里也是搀着灰的。
  从病房出来,俞锐立在走廊尽头发呆。
  窗外的风景的确很好,入目就是医大独有的红瓦白墙建筑群,蓝天碧玺,白云浮动,微风掠过南湖湖面,跳跃着无数金灿灿的光点。
  离开前,钟鸿川最后对他说:“你也有权拒绝,毕竟如果手术失败,你要赌上的可是你的整个职业生涯。”
  俞锐笑了声,背对他挥了挥手,最终什么都没说。
  又站了没多久,俞锐去护士站签字下医嘱。
  东院的小护士俞锐都很熟,看到他也没客气,顺手就塞给他一包糖。
  包装是红色的,俞锐拿在手里,挑了挑眉问:“这是喜糖?”
  小护士腼腆一笑,说“是”。
  俞锐笑着说:“恭喜恭喜,回头记得给我发请柬啊。”
  小护士嘴巴一噘,像是未卜先知,遗憾道:“俞主任你那么忙,发了你也没时间去。”
  另一位护士查房回来,闻言插话道:“放心,就算人不到,红包也会到的,俞主任的红包可不少,不要白不要。”
  “要这样的话,”小护士双手抱拳,看向俞锐的表情立马恭敬起来,“那我给您发个定制请柬,亲自给你送西院去,您看怎么样?”
  连称呼都从你变成您了,俞锐摇头失笑:“行,没问题。”
  玩笑开完,小护士递给他文件签字。
  俞锐接过翻看两眼,伸手去掏自己的西裤口袋,摸了半天发现左右两边都是空的,随即一愣,这才想起钢笔已经丢了。
  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指间空空如也。
  俞锐搓捻着拇指指腹,片刻垂眸,他问护士重新要来一只签字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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