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翌安摇头跟她说没事。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跟另外俩人不存在似的。
倔劲儿上来,谁都拉不住,俞锐看着他爸又说:“实在不行,你就跟王伯李叔他们早晚出去打打太极,钓钓鱼遛遛弯儿,您都这岁数了,还瞎折腾什么!”
俞锐这话出口,连脾气向来温和的沈梅英,眉头都忍不住皱起来。
有好几秒,所有人都在沉默,屋子里除了电视发出的那点声音,再没人出声。
俞泽平从满脸气得通红,到逐渐开始变白,他眼神凛冽,死死地瞪着俞锐,撑住桌面,双腿晃悠着站起来。
眼底都是猩红的,俞泽平指着俞锐,整条胳膊都在抖。
怒火中烧,情绪堵在胸口,他重重地喘了两声粗气,最后猛拍桌子,冲俞锐吼出一句:“我是老了,不是死了,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同意不同意!!”
说完,他扶着额头,另只手撑着椅背,人都快有些站不住。
顾翌安赶紧起身,沈梅英站得近些,快一步过去把人给扶住,俞泽平站稳后,胳膊一抬将沈梅英给掀开,背过身说走就走。
书房门“哐”地一声,重重关上。
俞锐垂眸没说话,又坐了一会儿,他也起身走出客厅,去了外面小花园。
好半天,沈梅英站在桌边,看眼房门紧闭的书房,又看眼客厅玻璃门外的俞锐。
重重一声叹息,她对顾翌安说:“好好一顿团圆饭愣是被这父子俩给搅和了,唉,好不容易让你来趟家里...”
“没事。”顾翌安拍拍沈梅英后背,试图传递一点安慰。
他看向书房,眉心微蹙,多少有些不放心,于是说:“老师你要不还是去看看伯父吧,顺便帮他测一下血压,我怕他情绪太激动,身体会吃不消。”
“行,那我去看看,俞锐那边...”沈梅英又往外面瞅了眼,丈夫儿子一脉相承的臭脾气,都是难啃的骨头。
顾翌安轻声说:“没事,俞锐那里,我去说。”
——
天早就黑透了。
夜空明亮清透,连淡淡稀薄的云层都没有,繁星闪烁,满月挂在树梢,似远似近。
清辉朗朗,秋风阵阵地吹着。
俞锐立在花园旁边的台阶上,身后,客厅灯光透过玻璃门往外倾洒出来,勾出他的剪影,又延伸到脚下随风摇晃的花花草草上。
很快,剪影一道变两道,顾翌安走到他旁边。
影和人,双双并排而立,俞锐垂眸看着,沉默半晌,他低声开口:“抱歉翌哥,害你连饭都没吃完。”
顾翌安看他一眼:“跟我不需要说抱歉。”
微顿两秒,他又说:“可你不该那么跟老院长说话,就算是关心的话说出来,带着刺也会伤人。”
俞锐抿了下唇,说:“我知道...”
刚也只是气上头了,这会儿在外面站着冷静了小半天,俞锐饭桌上那点情绪早就被路过的冷风吹散得差不多了。
“可我还是不能同意他去基地。”在这件事上,俞锐依旧坚持。
因为涉密的关系,俞锐并不完全清楚俞泽平在基地具体是做什么工作,但他是医生,他很清楚,俞泽平之所以会得肝癌,跟他的工作环境不无关系。
当初俞泽平又是手术,又是放化疗,连续治了近五年,还得亏发现的时候是早期,沈梅英又护理得格外精细,俞泽平这才安安稳稳地挺过来。
可今时不同往日。
别说俞泽平身体刚好没几年,根本经不起折腾,单就老院长如今七十多岁的年纪,俞锐也不可能同意。
这些俞锐不说,顾翌安也能理解。
小时候,他们都在长辈们细细的叮咛和照护中长大,可当他们真的长大了,某一天回过头来,好像瞬间才惊觉父母已经老了。
像是父母和子女之间总会有的一场交接,于是不知不觉地,一家之主的位置,悄然无声便移交给了下一代。
衰老和死亡,这样的话题避无可避,总是会让人生出无限的惆怅。
俩人就这么站着。
许久沉默,顾翌安忽又开口:“虽然我对俞院长工作的领域不太了解,但我想,在那片天空下,俞院长一定也是别人仰望的存在。”
顾翌安的这句话,不禁让俞锐一怔。
他虽然总是老院长老院长地叫,却早就只当个称呼,甚至还带着几分调侃的意思,根本不像别人叫声俞院长,心里多少都还带着些许敬意。
俞锐还在愣神,沈梅英也推门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胡桃木的旧箱子。
“老师,伯父身体还行吗?用不用我再去看看?”俞锐张嘴半天也没出声,最后还是顾翌安替他问的。
“不用,”沈梅英摇头说,“让他自己待会儿吧,我刚去看了,你伯父就是气性大,身体挺好的,没什么事。”
花园边上摆着两张藤椅和一张圆形茶桌,沈梅英走过去,将手里的箱子放茶桌上。
俞锐迈步跟过去,问:“这箱子是干嘛的?”
沈梅英扭头,还一脸神秘地冲他笑笑,说:“这是你爸的宝贝。”
“宝贝?什么宝贝?”俞锐有些纳闷儿,他从没见过这箱子,也不记得他爸有什么收藏的爱好。
沈梅英没再说话,她从衣服兜里拿出一把钥匙,随后打开箱子上面那把铜锁。
锁扣一解开,沈梅英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叠泛黄的厚厚的资料。
俞锐接过去一叠,沈梅英又从箱子里拿出另外一叠递给顾翌安。
她曲腿坐到其中一张藤椅上,跟他俩说:“这些都是俞锐读书时候的考试试卷,还有他每期期中考期末考的成绩单。”
接在手里才翻两页,顾翌安就看出来了。
从小学到高中,俞锐每一学期的,大考小考期末考,全部数学试卷和物理试卷都有。
甚至还按年份按顺序依次装订起来,单就这一点,便足以看出收藏的人有多用心,多宝贝这些东西。
可因为时间太久,翻到小学试卷的时候,卷面上很多字迹都快淡没了,只剩下成绩栏里,红墨水写下的大大的100分。
每张试卷全都是100分。
正如以前俞锐跟顾翌安说的,他参加的考试从来都是拿满分,无一例外。
但这些俞锐从没见过,从小学到大学,俞锐参加的考试太多了,数都数不清,考完试的成绩单跟试卷,他向来都是随手一扔,根本就没当回事。
“我爸他保存这些干嘛?”俞锐捧着厚厚的一叠试卷,来回翻了几页,很是惊讶。
顾翌安抽出其中一页给他:“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和别的试卷不同,这一页是专门被塑封过的,俞锐接在手里,顿时一愣。
这是箱子里唯一的一张语文试卷,不过试卷并不完整,只有最后那一页的作文纸。
那页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俞锐只看一眼,顿时就有些无语:“我还写过这个?这小学几年级的作文啊?”
沈梅英坐在椅子上,温和地笑了声:“你爸最宝贝的就是这个,以前去哪儿都揣兜里,还见人就拿出来显摆。”
“显摆什么?我语文可没考过满分啊。”俞锐摇头失笑。
他轻扫卷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视线很快又倒回去,落在中间某一行字上——
我的父亲,他是点亮星星的人,也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人。
这话自己看着都尴尬。
轻嗤一声,俞锐顿时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他小学一年级时候写的。
他小时候学习比别人快,老师对他要求也更高,别人还在学一年级的课程,他的课本早就跳了别人好几级。
所以同班同学都还在学组词造句,语文老师就已经开始盯着俞锐写作文,每周一篇,还非让他用什么比喻拟人的手法,不能老是干巴巴地记流水账。
这页的作文卷面太旧太破了,上面的褶皱也很深。
就像沈梅英说的,薄薄一页纸被人无数次折叠,又无数次打开,面上还沾了水渍油渍,导致好多字都被晕掉,根本就看不清全文。
大概是想永久地保存下来,俞泽平还特意找到一家照相馆,把这页试卷给塑封起来。
思及此,俞锐喉咙瞬间一哽。
尽管心知肚明,可顾翌安还是看了俞锐一眼,随后故意问沈梅英:“老师,为什么这里面只有数学卷和物理卷?”
“那还不是你伯父的私心。”沈梅英笑着说,“从俞锐开始说话起,你伯父就开始教他识数认字,俞锐才两岁,他就开始教俞锐速算跟心算。”
说起这些,沈梅英心里不无骄傲。
她说俞锐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五岁还没上学的时候,俞泽平就已经教会他解中学数学题,到十岁的时候,俞锐甚至连大学数学跟物理都学完了。
半是回忆,半是感慨。
沈梅英手里翻动着俞锐的成绩单,视线微垂,眼神渐渐变得柔和,连说话的语气跟神态都染上些许宁静悠远的味道。
“我记得,伯父以前是希望俞锐学物理是吗?”顾翌安又问。
“是,”沈梅英点点头,“俞锐的爷爷就是最早一批研究核动力还有核物理的,俞锐的父亲也是,他存了私心,一直都希望俞锐也能去学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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