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知道这段路这么长,奔跑的时候,他一步也不敢歇,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要快点把宝宝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即便他并不能保证,甚至越来越不敢相信,家就是安全的。
回到熟悉的家里,程问音已是满身冷汗,瘫软在沙发上,心跳如雷,打在耳边,宛如那两声枪响在反复鞭挞。
宝宝受到了惊吓,一直哭个不停,程问音甚至忘记了开灯,就这样坐在满室昏暗里,抱着宝宝耐心地哄。
但宝宝很敏感,感受到妈妈的不平静,只会更加害怕。
那个没吃完的冰棍还躺在路中央,在最后几缕日光的光顾下,化成了一摊脏兮兮的糖水,被一行人的军靴踏过,又被车轮碾过,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木棍。
沈柏渊走进公寓楼,刚上了两级台阶,就听到身后的门内传来孩子微弱的抽泣声。
他脚步一顿,鞋尖在台阶上犹豫地碾转几次,还是选择转过身,敲响了那扇门。
他先是敲了两下,没有人回应,但门内孩子的哭声却越来越清晰,他又按了门铃,喊道:“嫂子,是我,沈柏渊。”
果然,这次没等多久,门就开了。
“柏渊……好久不见,”程问音头发凌乱,朝他笑了一下,拿出拖鞋,请他进来,“我才刚开始做饭,你要不要留下来吃点?”
“不了,我刚才去疗养院看我妈,陪她一块吃过了,”沈柏渊说,“就是今天突然想起,好久没来看你们了,顺便就过来了。”
沈柏渊走进客厅,看到缩在沙发角落里小声抽泣的宝宝,一阵心疼。
他掏了掏风衣口袋,拿出一个圆形的铁皮糖盒,包装精致漂亮,里面是不同口味的水果糖。
他拧开盒子,拿出一块黄色的糖,在给宝宝之前不忘先询问程问音:“嫂子,能给宝宝吃一个吗?”
“可以的,”程问音把宝宝抱到腿上,捏捏宝宝的手,“宝宝快谢谢干爹。”
宝宝果然被从来没见过的漂亮糖果吸引了注意了,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了句谢谢,接过糖,窝在程问音怀里,安安静静地咂么。
见到熟悉信任的人,程问音稍稍定了些心,捂住宝宝的耳朵,问道:“柏渊,刚才家属区里有枪响……是出什么事了吗?”
“嫂子,你不用担心,”沈柏渊说,“我听说是高官内部的糟心事儿,估计跟贪污腐败之类的有关,和我们没关系。“
其实沈柏渊很矛盾。
他敲门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屁用没有,没立场去安慰好友的老婆孩子,但他实在是做不到看着他们母子俩在首都无依无靠的,因为这种事惊慌害怕。自己好歹是个alpha,无论如何力量要大些,兴许能缓解一下他们的紧张,再不济,说句宽心的话也好。
程问音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说:“现在太乱了,到处都是……”
“砚行上个月回来了,还念叨你来着,可惜你那两天好像很忙,你们俩也没能见上一面。”
“哎,上个月确实晕头转向的,我都不知道老齐回来了,”沈柏渊攥住掌心,笑了一下,“等他下次回来,咱们再好好聚聚,我请你们一家三口吃饭。”
宝宝含着糖,腮帮子鼓起来,一会儿鼓左边一会儿鼓右边,可爱极了。
沈柏渊怜爱地刮了刮他的鼻尖,“哎呦,我们小宝宝,慢点儿长大吧。”
临走前,沈柏渊把一整个铁皮糖盒送给了宝宝,也因此受到了贵宾级别的待遇。宝宝可算是高兴起来了,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还难得管他叫了干爹。
他还借了齐砚行一本书,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送给齐砚行的礼物,珍藏纪念版的《兵器系统导论》。
在这之后,沈柏渊保持着如往常一样的笑,道别程问音和宝宝,上楼,回到自己家中。
天黑透了,他坐在猫窝旁边,领口绣着鹰标的风衣失去了应有的风光,皱巴巴地压在地上。
他感到身体里有一部分东西在相互用力撕扯着,快要把他撕烂了。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连猫都没有出声。
沈柏渊仰头靠着墙,发狠地撞了一下。可痛感是有限的,沈柏渊可笑地想,人对自己,终究是下不了多大的狠心,所以才一再妥协,直到无路可退。
想起那声清脆稚嫩的“干爹”,他用手心挡着眼睛,哭得像个没出息的窝囊废。
猫在他脚边乖巧地窝着,大概是这个孤独而煎熬的夜里,他唯一的陪伴。
还有那本专业书,当年是他送给齐砚行,现在又被他莫名其妙地借回来。书已经十多年了,齐砚行保存得很好,他知道自己是根本不敢翻开来看的。
因为那代表了他最怀念、最不忍辜负,却又已经被他辜负了的一段岁月。
如果可以,沈柏渊希望好友一家永远都不要知道,今晚,自己并没有去疗养院陪母亲吃饭。
枪声响起时,他就站在现场,清清楚楚地目睹了一切。甚至可能在不远的以后,也许明天,也许下个月,枪声将会出自他的这双手。
第七十二章
时间行至六月的末尾。
吃过晚餐后,程问音带着宝宝在院子里乘凉。
火烧云正浓,刚煮好的绿豆汤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凉着,温热的晚风轻轻拂过,平静而惬意。
宝宝把小鸭子放在秋千上,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给小鸭子推秋千,玩得不亦乐乎。
程问音端着吹凉的绿豆汤走过去,把宝宝拎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喂他喝绿豆汤。
“脏宝宝齐心壹,妈妈今晚又要洗衣服了。”
宝宝很喜欢绿豆汤甜丝丝的味道,扒着程问音的手,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而后抬起脸,舔舔嘴巴,纠正程问音:“是乖宝宝!”
程问音被小家伙逗笑,刮了刮他的鼻尖。
这段时间以来,前线频吃败仗,敌军已经攻入了联盟境内,阻击行动紧张而艰难。
首都的形势也越来越混乱,不久前还对战争胜利抱有莫大信心的民众们,大都关紧了门窗,对战事缄口不言。
许多国防军军官被免职,程问音工会同事的丈夫,因被怀疑在战场上擅离职守,上了军事法庭,最后的审判结果不会有多理想。
程问音也只是个普通人,很难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好在沈柏渊每隔几天就会来家里,给宝宝带些好玩的小玩意儿,陪他们吃饭聊天,着实让程问音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
晚霞即将褪去,天色暗了下来。
程问音对上次的事心有余悸,不大敢继续留在院子里,便哄宝宝回屋里画画。
但宝宝还想荡秋千,不愿意回去,正和程问音闹着小脾气,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好像是爸爸的电话,我们快点进去接,好不好?”
程问音知道这个时间打来的电话不大可能是丈夫,只是想借此哄宝宝进屋。齐砚行几乎每次都是很晚才打来,又不忍心叫醒宝宝,所以总是错过和宝宝通话的机会。
“爸爸?”宝宝一听到是爸爸,立马从秋千上站了起来,跑得比程问音还快。
程问音只得捡起被他落在秋千上的小鸭子,跟在后面。
电话是宝宝接起来的。
宝宝兴奋地用两只手抓着电话,然而因为分不清听筒和话筒,对着听筒喊了好几声“爸爸”还是没听到回应,转过头,委屈巴巴地求助程问音:“呜,爸爸不在……”
程问音忍俊不禁,摸了摸宝宝的头,从他手中接过电话。
“抱歉,刚才孩子不小心碰倒了电话,”先道歉是因为,程问音心里没有设想过这个电话真的是丈夫打来的,“请问您是哪位?”
“音音,是我。”
不抱希望时所获得的希望,轻而易举地衍生为巨大的惊喜,程问音顿时愣住,心脏狂跳不止。
他下意识握紧了电话,声音颤抖:“砚行,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一旁的宝宝听到电话里传来爸爸的声音,也要凑上去说话,急得在沙发上直蹦跶。程问音擦了一下眼角,说:“砚行,你等一下,宝宝、宝宝在旁边呢,要跟你说话。”
“爸爸!”
宝宝对着话筒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虽然会讲的词句还不算很多,但却是在认真地跟爸爸聊天,告诉他自己今天画了画,还荡了秋千,听到爸爸夸自己,还仰起脸,一脸得意地冲程问音笑。
父子俩难得通话,程问音没有插话,搂着宝宝,挨在听筒边,安静地听着丈夫的声音。
宝宝说到一半,因为太激动,忽然咳嗽起来,程问音拿来了绿豆汤,趁宝宝咕嘟咕嘟喝水时,接过电话,跟齐砚行讲了几句话。
这两年以来,程问音发觉自己拥有最多的东西就是时间,最缺乏的东西同样也是时间。
他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经营这个小家,但这个小家里始终填补不上的那一块,便是因为少了和爱人在一起的时间。
即便如此,在得到短暂的通话机会时,他还是只想嘱咐齐砚行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他没有更多愿望了,他想大部分人一定同自己一样,只盼着家人能在这场战争里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