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名义上的联姻对象,但是他施家又不缺这几条鱼,所以施临卿就让人吩咐厨房临时加了一道红烧鱼上来。
他本来以为能看到隋风表现出一点特别的反应来。
无论是特别喜欢,特别感动,甚至是特别能吃,只要是跟他平常的表现些许不同,就都可以。
然而没有。
这个少年就像一潭水,清澈,平和,且无波无澜。
只有在过路人随手丢进来一颗石子的时候,才能在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尽管这颗石子沉到水底之后,这潭水又会很快重新归于平静。
施临卿自认为不是一个很有闲心的人,也很清楚其他人的情绪如何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很想看见眼前这张赏心悦目的脸上出现紧张和胆怯以外的情绪。
虽然这听起来有些恶趣味,虽然施临卿也没法解释自己的这种心理,但他很确信,自己更想看到的是具有生命力的流水,而不是一汪死水。
也许是因为鲜活的美人总比木头美人更讨喜吧。施临卿初步对自己此刻的心理活动作出了总结。
出于这个心理,施临卿又突然开口对隋风道:“回去之后,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
“啪嗒”一声,隋风刚夹起来的白灼虾又掉回了餐盘里。
施临卿清清楚楚从他脸上看见了两个大字:震惊。
嗯,起码这副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模样比之前那个木头桩子顺眼多了。
隋风左看看,右看看,示意他周围还有别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没说出口的潜台词是:我们当初谈合作的时候可没有说过这一条,你怎么能不经我同意,突然擅自临时加条件?
然而施临卿非但对他控诉和质问的眼神视而不见,还神态安然地喝了一口汤,看起来正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
隋风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找借口拒绝:“快开学了,我要……住校的。”
他依然像一只受尽了欺凌的小鹌鹑一样低着头,声音也依然又小又弱,却偏偏又小得恰到好处,让四周那些有意无意注意着他们两人动静的人都听了个大概。
虽然这些人看起来都在安静有序地各司其职,但隋风能分明地感受到,其中有几道视线始终落在自己和对面的施临卿身上。
就是不知道这些都是谁的人了。
施恒鸿?顾曼纭?还是两者都有?
甚至可能还包含了施临卿的人。
果然,越是顶级的豪门,内部的水就越深。
隋风对施临卿在这样的环境里如鱼得水表示敬佩,并对他这种拉自己下水的无耻行为表示坚决的谴责和唾弃。
“这可真是太遗憾了。”施临卿用丝毫听不出遗憾的语气,不咸不淡地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并紧接着挖下了第二个陷阱。
“那周末呢?周末总可以回来住吧?”
“……”
隋风对上他眼里毫不掩藏的戏谑,哪里还会听不出他现在就是在故意看自己笑话,咬着牙道:“周末我还要勤工俭学……赚、学、费。”
他把后面几个字咬得极重,是在表达自己对施临卿戏耍他的不满。
可施临卿听完却是一愣。
那对锋利的眉顿时蹙起,不可置信道:“他们连学费都不给你交?”
“……”
隋风本来只是配合他在旁人面前找借口拒绝“同居”,毕竟他完全有能力负担自己的学费和其他方面的开销。
但施临卿这样一问,他又觉得似乎没什么不对。
何兆振和隋兰若确实从来没有说过要替他交学费,就连生活费也是从来就没给过他的。理由是他又不住校,在家里吃住,在外面自然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当然,他的表哥何瑞程,上学的时候就拿着高昂的生活费,现在即使已经毕业工作了,还是会每个月按时收到来自父母的巨额“零花钱”。
在施临卿提出这个问题之前,隋风根本没有考虑过他们会不会为自己付学费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可是既然已经被提到了……
隋风垂下头,仿佛被人提到了天大的伤心事,甚至连握着筷子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堪堪控制好情绪似的,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嗯”字。
“高中的学费……都是我拿荣伯父荣伯母过年的时候给我的压岁钱交的。大学就更不可能有人替我付了。”
荣西廷夫妇确实对他照顾有加,每年给他的压岁钱都比给荣令行这个亲生儿子的还多,因为知道他很难从姑姑姑父那里要到钱,每次他去荣家,他们还都要往他的衣兜里偷偷塞一些零花钱。
甚至他手里还有一张荣西廷硬塞给他的信用卡副卡,虽然他从来没有动用过。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隋风的声音也有些哑了:“伯父伯母对我太好了。”
他不提姑父姑母对他有多差,只提荣家夫妇对他有多好,在旁人听来,更觉得他既可怜又懂事,即使被这样对待了,也依然不肯说那对夫妻半点不好。
施临卿听着他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委屈的“哽咽”,不由捏紧了筷子,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高中的学费才几个钱?
别说隋风读的是槐城排名第一的公立高中,就算他读的是价格昂贵的“贵族学校”,那点学费对他们这种家庭来说也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说何兆振夫妇突然把隋风从国际学校转出来参加中考,还能用不放心侄子出国之后没人照顾这种鬼话勉强在台面上搪塞过去,那连学费都不给侄子交这种事情,可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他看过隋风的资料,也听过隋风自己的讲述,更是亲身领会过隋兰若丝毫不把隋风当人看的态度,但他也是真的没有想到,那对夫妻能做到这样堪称无耻的程度——
不费吹灰之力霸占了兄嫂苦心经营起来的公司,像暴发户一样拿着兄嫂的遗产挥霍消费奢靡无度,对兄嫂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却连正常的成长环境都不愿提供,看起来简直恨不得他这辈子都不要有任何出息。
如果不是隋风自己争气……
是了,人人都觉得隋风长成这样软弱可欺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悲。
然而,隋风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不仅没有如他们所愿早早失学,还能考上全国排名前几的槐城大学,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施临卿这才意识到,对当时年纪尚小的隋风来说,能平安长大,能好好读书,能顺利升学,每一件事都比维持自己张扬自信的性格重要得多。
何况,他的抚养人大概并不希望看见他失父丧母无依无靠之后,却依然像小时候那般耀眼夺目。
所以,那些在他成长路上看着他身陷窘境却冷眼旁观的人,也根本没有资格以“恨铁不成钢”的借口去轻视甚至谴责他——
铁固然可以转化成钢,但既然没有亲自动手去熔炼过,又怎么能指望生铁自己变成钢材?
隋风完全不知道自己“低落沉默”的这一会儿,施临卿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已经进行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阶段。
但他很满意地发现,周围那些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已经掺杂上了同情和怜爱。
尽管隋风并不是很需要他人的同情,但他很乐于让更多人知道隋兰若和何兆振这两个人做过的一切丑事。
尤其在他清楚这些话大概率会很快传到施恒鸿和顾曼纭耳朵里的前提下,他才更加不遗余力。
隋风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伤心过度食不下咽的可怜小白菜,很快就放下了筷子。
施临卿见隋风的饭量只有昨天的一半都不到,十分难得地反省了一下自己。
如果不是他刚刚先挑起这个话题,如果不是他今天无意之间数度勾起了隋风的伤心往事,也不会让隋风难过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他永远不会知道,隋风刚离开餐厅,就躲进卫生间,悄悄打了一个饱嗝——
早餐太丰盛,上午又窝在书房没怎么活动,一直到现在都还有点撑。
第11章
下午施恒鸿待在书房,施临卿也在里面不知道跟他商讨着什么,隋风只好躲回自己的客房看电视。
刚打开财经新闻频道,朝越集团的大楼就迎面跳了出来,正接受采访的那位西装革履,一身的精英范儿,但不姓施。应该是朝越内部负责某个项目的管理层。
主持人一身职业装,脸上的微笑更加职业,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朝越的近期动向和股票走势,以及对各个行业的影响——
朝越集团涉足的领域太多了,很多行业都会受到它每一个微小举动的影响。即使有的行业表面看不到它在经营,那背后也会有它或投资、或收购、或控股的影子。
这也难怪。
施家的财富是逐代累积的,但时代风口一直在变化,每一代人也有自己偏好的领域,所以他们并没有在某一个行业占据垄断性的霸主位置,而是不断拓宽经营范围。
这大概也是出于“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