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夜心听了那一段清心咒,心里也宁定不少,不复方才的疯狂。他点了点头,但也没全然放弃这个念头,只道是从苦竹嘴里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几日之后,花满楼的烧已经退了。他的人在阎罗殿前游了一圈,瘦了不少。可是他越清醒,就越知道自己已看不见了。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圈绷带,涂在上面的药始终让他觉得很难受,不住地流眼泪,但是却一点光也没有。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黑暗,还完全无法领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连慌乱也慌乱不起来。
刚刚醒过来时,没有看见一点光,却先听见了家人的说话。不一会,他就知道并不是“没有点灯”,而是他看不见。他不想说出来让花如海和秋素萍更担心,只希望他们能稍微放下心来。
当他听到韩夜心几欲断绝的声音时,知道韩夜心时刻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心里却一派轻松,还暗暗想着,为什么夜心就有这种预感呢?听他那声音,他肯定狠狠被吓到了。
花满楼想安慰安慰他,但已经来不及。众人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各种问诊和吃药中度过。他的家人全都紧紧围着他,每个人都遭遇了极大的打击,就连在别院养病的三童四童也赶了回来。花满楼很想告诉他们,不用如此担心,可是,每当他笑一下,他就感到家人们的悲伤更甚。
他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他的房间里,始终有人守着。花满楼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能在每次醒来时,用耳去听,人多的时候是白天,人少的时候是黑夜。
他的睡眠完全紊乱了。有时候深夜醒来,能清楚地听见雪花落到地上的声音。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花满楼凝神听了很久,微微一笑:“夜心?怎么不说话?”
韩夜心并不知道花满楼已经醒了。他趴在床边,看着花满楼:“眼睛疼吗?”
花满楼摇了摇头。
韩夜心伸手摸了摸花满楼眼睛上的绷带。
花满楼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他的。韩夜心的手很冷。
“夜心,这么晚怎么不睡?”
“睡不着。”
“这几天你都睡在哪?”躺了很久,花满楼想要坐起来。
韩夜心按着他,摇了摇头。想到花满楼看不见,他道:“躺好,不要再受凉了。我睡在书房。”
花满楼:“你怎么不去找一个舒服一点的床?”
韩夜心握住花满楼的手。花满楼感觉到从指间传来的温热,那是韩夜心的眼泪。
“怎么哭了?”
“花满楼,”韩夜心低着头,泪珠不断地打在花满楼的手上,但却听不到他的哭声:“我的眼睛给你好不好?”
花满楼一怔。他撑起身靠在床上,另一只手摸上韩夜心的脸。韩夜心满脸的泪水。花满楼握着他的手,尝了尝指间。果然是咸的。
他真想看看韩夜心现在的样子,问问他:“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夜心?为什么连眼睛也不吝给予?”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不见韩夜心的表情。他没办法对着黑暗坦然说出这些事。
花满楼搂过韩夜心,抵着他的头道:“傻瓜,我要你的眼睛干什么?虽然看不见了,可是我还有耳朵,还有鼻子,还能听,能闻,能尝……”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哭了。
他还没有为失明这件事掉过眼泪。但是此时,他就抱着韩夜心哭了起来。
他们的泪水一起流在了手上。虽然粘粘腻腻的很不舒服,但谁也没想松开。
韩夜心的头窝在花满楼的脖子上,告诉他:“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你什么时候想要,我就什么时候给你。”
“傻瓜。”
花满楼抱着他,轻轻叹息一声。
他掀开里面的被子:“夜心,上来睡吧。”
两个孩子头对着头睡着了。这是这些天来,他们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觉。
第51章 上巳
清晨,天尚蒙蒙亮,花满楼居住的小院门已敞开,一个黑衣少年快步走了进来。那少年身形挺拔,就像一颗竹笋,有着一种向上的力量。但是那紧紧裹住身躯的黑衣和如墨的黑发,却显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甚至有些冷。少年的神情却很愉悦,他走路很快,脚下几乎没有声音,腰间的玉佩在随着步伐摇动。另一边悬挂着一把剑。那把剑很细很长,剑鞘是青色,剑柄的凸起处不是一般的桃心状,而呈一片绿叶之形。
正是韩夜心从花家藏兵阁拿出来的“细风”。如今,细风的剑柄已比九年前旧了很多,磨损了很多。但是少年仍旧佩戴着它,只要抽出来就会发现,剑身仍旧明亮若水。
一把名剑,又怎么会轻易卷刃、缺口呢?即使少年每天都要用它练上好几个时辰,但它仍旧一如既往,是一把削金断玉的利剑。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春天特有的清香。院子里满是花草,有的花尚未盛放,有的已经落了一地残红。少年忽然在一丛芍药前停下脚步。那丛芍药长得十分茂密,宽大的叶子在晨风中舒展着,顶端已冒出了一颗颗很小的花骨朵。
少年看了会,想起和花满楼一起种植这些芍药历经的艰辛,如今它们终于长得蓬蓬勃勃。他的心情更高兴,提起衣摆跑进了房内。
房子里还余有一点灯光。虽然房子的主人并不需要,但是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却没有暗中视物的本领。
只不过那些灯都位于房子的角落,桌子上面却没有。一个锦衣少年正坐在这朦胧的灯光中,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他的手从一根根竹简上滑过,眼睛却望着虚空,脸上带着平静满足的笑容。
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很柔,拂过竹简的动作,宛如拂过情人的肌肤。
黑衣少年的脸不禁有些红了。他本想掩饰尴尬地咳嗽一声,却突然想起桌边的人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黑衣少年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花满楼放下书,道:“夜心,站在门口做什么?”
韩夜心迈步进来,脸上仍带着薄红。他扫了一眼,注意到花满楼看的是一卷《道德经》,而那竹简上的字迹,正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
韩夜心在桌边坐下,打量了花满楼一眼。花满楼一身银线锦衣,眉目温润,乌发如墨。他就像一块最晶莹剔透的玉石,也像竹林深处那一棵刚刚长出来,枝叶上还残有白雪的青竹。
花满楼的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只是他望向你的时候,一双眼睛却暗如沉星,折射不出一点光华。
韩夜心心下一紧,却没有丝毫带出面来,道:“我来看看你准备好了没有。”
花满楼细长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韩公子相邀,难道我还会睡懒觉不成?”
花满楼目盲不久,韩夜心就搬了出来,住进了寒铁城之前住过的院子。那一段是花满楼最难熬的时候,遇到许多不适、不便。他就像一个初出生的小孩一样,什么都要从头学过,而且比孩子学得更艰难。但是花满楼从来没有抱怨过。
即使如此,他难道就没有伤心的时候?在他一次次跌倒,碰得浑身是伤,连吃饭都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他难道不需要自己一个人疗伤?
韩夜心感到如果他一直呆在花满楼身边,日夜不停地看着他,花满楼遇到任何事,都只会微笑。他只会把失败的不甘和苦闷咽进肚子里,绝不会表现出来。
那时候,韩夜心轻轻叹口气,搬了出去。他宁愿每天都起得很早去看花满楼,也不愿让花满楼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
花满楼并没有说什么。即使到了今日,韩夜心仍旧不知道他当初搬出去,花满楼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不过如今,花满楼对于黑暗的世界已经没有那么多挫折和苦闷了,他不光战胜了黑暗,还学会了享受生命。这期间,有很多人的帮助,但最重要的,是花满楼本是个十分热爱生命的人。
但韩夜心也不可能再回来住。他们已经十六岁,本就到了该分开生活的年纪。
不过这些年,韩夜心除了睡觉练功,其余时间仍旧是在这个院子度过。对他来说,花满楼在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生活的地方。
今日是上巳节。前几日韩夜心和花满楼就约好一起出门踏青。所以韩夜心很早就起身作完功课,一大早就赶过来。
不一会,丫鬟端上了早饭。两个人坐在桌边吃过,天也大亮起来。因为是踏青,心情便比平时轻快许多。从马厩里牵了马,到了城外,便纵马飞奔,享受一路春风。
一路翠绿,青草连绵。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携家带眷,一群人车车马马,还跟着一堆家人。有的三五公子在河边结社,曲水流觞。也有结伴的少女,笑声不断。
上巳节除了在河边菝契的习俗,古时还有“会男女” 的说法。本是少年少女一年中难得的能道路相逢,互相留意也不会引人注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