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橙从最初的崩溃、到诉说时的激动,再到现在的平静,变得像是在诉说一个听来的故事,反而安慰着江野:“没事,只是摔断了腿,所以就留了一级。可能就是怕,不然的话不会这样的。”
“伤,伤了那只腿?”
汪橙动了动右腿,“这只。”
江野的手有些颤,轻轻抚了上去,怕弄疼了他一样。
腿折后汪橙很长时间都不能练功,范星芒开始在他的学习上找茬,写一个错字要挨打,算错一道题要挨打。没有错字,没有算错题,还要创造打汪橙的条件--写慢了也要挨打。
江野这才知道,汪橙为什么写题那么快,都是一鞭子一鞭子挨出来的。当年范星芒大概不会想到,无心打出来一个学霸。
汪橙问:“你说我该谢谢他吗?”
江野心中百味杂陈,几度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但只有说出来,汪橙才能走出去。
江野深深呼吸一口,继续听了下去。
待汪雅梅回来,汪橙的腿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其实范星芒很少在汪橙身上留下伤痕,这次打断汪橙的腿,他很快就跟妻子服软,说操之过急,教育方法不当。
在汪橙痊愈之后,范星芒让他当着汪雅梅的面,把《长坂坡》里的所有动作做了一遍。
一个孩子,各种动作如行云流水、从头至尾表演得酣畅淋漓,挑不出任何瑕疵。
看着儿子的功夫,汪雅梅没再埋怨范星芒。
这种大武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教出来的,汪雅梅懂。
也是在那一刻,范星芒幡然醒悟,他不经意间培养出一个真正的大武生。
想必那一刻,范星芒心中极其复杂。
“后来我妈又怀孕了,范星芒很高兴,非常高兴,高兴地能对我露出笑脸。他把所有精力用在我妈身上,我有了点喘息的机会。”
可惜这种喘息的机会并没多久。
几个月后,这个孩子还是没能保住,汪雅梅也因为再次流产,身体一蹶不振。
范星芒将所有怨恨发泄到汪橙身上。在汪雅梅住院期间,把汪橙吊起来打。对他吼,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你是野种,你是这个家的灾星!
绳子脱了,汪橙摔在地上,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反抗的时候,他误用练功的木枪捅瞎了范星芒一只眼睛,趁机逃出家门。
紧接着,范星芒的煤矿发生坍塌事故,获刑入狱。
汪雅梅卧床不起,工人家属整日上门来闹,汪橙躲都没处躲。
范星芒坐了牢,汪橙在学校里会招来好多人的嘲笑。他们还会追着汪橙跑,或打、或骂......
有一天,毛小枫带着十几个孩子围殴汪橙,汪橙憋屈太久,终于知道还手。
出手后汪橙才发现,他们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他把毛小枫打得头破血流,看到鲜血时,竟然有一丝隐约的快感。
汪橙说:“家里的房子、车,一切东西都被变卖用作赔偿,我和妈就租住在一个狭小昏暗的屋子里,你去过的。我妈卧病,家里断了收入,很快入不敷出。”
汪橙那时在附近的小餐厅里洗盘子,切墩,给老板打下手。老板一天管他们母子两顿饭,还有一点零花钱。
“后来师父遇见了我,我才有机会继续上学。他把我带回诊所,我从当跑腿伙计,到熬药,到认药,到抓药,再到师父的助理,一学就是七年。”
这七年,日子有了该有的模样。
汪橙说得很自然,很轻松:“我妈的病也被师父调理好了,重操旧业,在茶楼唱戏贴补家用,我们俩渐渐有了一些积蓄。”
江野也想把话题引入轻快的氛围:“你知道吗汪橙,那天我去省城,没人告诉我那是你待了七年的诊所,就是有一种感觉,把我领了进去。我现在知道了,我就是想看看你从小到大学医的地方,走进橙橙生活过的地方。我看见了你抓药的柜台,也看见了你熬药的那间屋子。”
两人互望一笑,汪橙说:“那七年,过得都是平常又安静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到了汪橙十七岁的时候,随着范星芒出狱而被打破。
范星芒出狱后像变了个人。当初他再怎么样,人前总会维持一种有涵养的假象,现在彻底脱了那层虚伪的表皮。
他不同意和汪雅梅离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母子俩,整日游手好闲、还染上了毒.品。
他对汪橙说,老子教会你那么多玩意儿,你就该养老子后半生。
汪橙沉默片刻,说:“那会儿我想过认了,我养他。”
汪橙还是太天真了。
没用多久,范星芒败光了母子俩七年来所有的积蓄,不给钱就会在大街上闹,去汪橙学校里闹,骂的话不堪入耳。
这个曾经在舞台聚光灯下、受过万人瞩目的大武生,这个曾经仅凭一己之力、立足于省城的成功商人,最终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骂街泼妇。
没有一点颜面可言。
汪雅梅躲不过,汪橙躲不过......
母子俩选择了逃离。
汪橙的性子里有遗传于母亲的高傲,他深信,没有范星芒的地方,他们会活得很好。
初来河州,他并没有投奔江野家。
他勤工俭学,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为的只是能活下去。
他遇见了江野,这个非常阳光、活泼、爱笑的少年,和他有既相同又迥异的经历。
他们之间有过误会、有过不愉快。但江野并没有像别人一样,孤立他、嘲笑他,反而笨拙地教着他,该怎么交朋友。
在毛小枫妄想继续伤害汪橙的时候,江野就那么不声不响站了出来,替他挡掉明枪暗箭,一把掐死了谣言,又准又狠。
为此,多年来保持的第一不再重要,落到最后一名也无所谓,这就是江野。
就是这样的江野,一点点打动了汪橙。
江野一家人真诚待他,让汪橙感到了家的温暖,看到了希望、有了向往,想要融入。
他们高声歌唱:向前跑,带着赤子的骄傲,命运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
他对江野说,我想走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但就在刚刚,甩不掉的范星芒追了过来。他抢走了汪橙刚发的工资,一毛钱都没给儿子剩下,像能吸干人血的水蛭。
撕扯、辱骂,还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
那一刻汪橙浑身颤抖,呆在那里任他由他。
范星芒一脚把汪橙重新燃起来的希望踩灭在泥水里,试图将他拖回七年前的深渊。
汪橙崩溃了。
而这次幸运的是,曾骗他能召唤出无敌金龙的傻小子真的变成了他的守护者。那个像光一样的少年,在这错乱无章的小巷中重新找回了他,告诉他:我在。
雨已不知什么时候悄么停了。
江野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说:“汪橙,这里就是你的家,家就是你的避风港。虽然他追了过来,我们不用怕他呀,因为我们长大了,我们不用再逃避,我们敢面对一切。汪橙,不用再躲了。”
“我不躲了。”汪橙做了个深呼吸,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不下去了,你拉着我,别撒手。”
“你瞧!”江野抬起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对他莞尔一笑:“一直没有撒开过。”
汪橙也笑了。
今天的这些话汪橙藏了太久太久,从没想过说出来,从没想过对任何人倾诉,包括汪雅梅也并非全然清楚。
汪橙也从不知道说出来会是这般好受。
其实,一直被范星芒关在那个小黑屋里的汪橙,从未走出来过。
在这个夏日,浓厚的乌云散去时,汪橙刚好走了出来。
此时彩虹挂在头顶的屋檐角,阳光恰好,微风不燥。
第33章 君子报仇
雨过天晴, 地上散落一层梧桐树叶。
江野和汪橙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两人头发打了绺,刘海也是乱糟糟的。早干了的衣裳皱巴巴裹在身上,鞋子和裤腿上都是泥点, 怎么瞧怎么狼狈。
好在帅, 帅就够了。
走到文化大院门前,汪橙停了下来。已误了饭点,他抱歉地说:“说过了请舅舅舅妈吃饭……”
“呀!”江野截住了他的话:“我都忘了交待他们。”说完就笑了。
汪橙下意识做了个偏头的动作, 他明白,因为自己的工资被抢得分文不剩, 江野才会故意这么说。
江野看了汪橙一眼, 发觉他的眼神有点无处着陆, 汪橙很少会把自己置于局促境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范星芒抢他们母子的钱早顺了手,他们也早习惯了这种逆来顺受。
此时汪橙不是心疼那点工资,而是承诺了的事情无法兑现。他从不轻易承诺,就如当初江野说要他陪自己演一出《长坂坡》, 他也是犹豫之后认真回答的。
“没关系的, 以后有的是机会,别在意这个。”江野拍拍他的肩膀。
汪橙应了声。
这时候的汪橙看起来不但不冷漠, 反而有些乖乖的模样。
江野有过几次类似印象, 比如汪橙第一次送他回家的时候。月黑风高的晚上,汪橙不错步地跟着他, 贴着人走, 显得温温顺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