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再往前就是新首钢大桥,你走的那会建成的,我前些年自己来过一趟,那会底下的园区还没修好,现在都建得差不多了。”我伸手往路的右侧一指,“你瞧,那边就是首钢大跳台,这两天新闻上说的那个。”
“冬奥会那个?”
“是啊。”
我们两个下了自行车,沿着路边走上这座新建起来的桥,远处,太阳正高高挂在天上,映得一片如同水墨的远山。
我看着那已经漆出奥运颜色的高台,不禁感叹说,时间过得可真快,08年开奥运会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再一转眼已经13年了,圣火将要再次回到这片土地。
走到桥的拱形顶端,永定河流淌于我们脚下,清澈的水,生机勃勃流动着、翻滚着,倒映着周围绿色的树林。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和顾柏川来到永定河河畔,只见河床裸露、杂草丛生,他同我坐在沙地上,跟我讲盗采河沙的旧闻。
现在都是大不相同了。
我突兀把着桥的护栏,探着身子,向下大喊一声。
顾柏川冷不丁被我吓了一跳,连忙将我从桥边抓下来:“黎海生,你干什么!这样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可是很爽!”我说着,又扬着脖子叫了一声。
顾柏川开口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因为路面上一架摩托车轰着油门从我们身旁掠过,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又骂道:“他这是违法,赶着投胎呢。”
顾柏川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行了,你消停一会。”
于是我们两个安静趴在栏杆上,望着脚下的河流,风在上面刮得很大,将我们的衣摆吹得飞扬起来,我问顾柏川说,这样的永定河春天的时候会不会泛春。
他说,会。
“那行。”我说,将手搭在他的手上,“我等春天来临,会再来看。”
“我跟你一起。”他说。
那天晚上回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顾柏川一起前往北极进行纪录片的拍摄,我们都在水里,抚摸着白鲸柔软的头部,看它抿起、如同微笑的嘴巴。周围的海藻随水流舞动,而在那片神之又神的蔚蓝里,海豚在唱歌,水母在舞蹈。
我们发现了许多长相奇特的深海鱼,记录下了很多罕见的生物影像,而这些画面、声音和文字,不久之后被放映到电视屏幕上。
顾柏川得了很多奖项,他在领奖台上说谢谢他的爱人,又忽然指向人群中的问我,跟我说,黎海生,这奖杯有你一半。
我沉浸在美梦里美得冒泡,忽然感到嘴角有一丝凉意,不禁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口水竟然淌了小半块枕头。
而在我的身侧,顾柏川仍合着双眼沉睡,呼吸均匀,月光从窗户外头泄露,照在他俊俏的五官上,映得他好看得仿佛雕塑。
抬起头,对面的柜子上正摆着当年我送给他的手偶,一条蓝鲸、一条大白鲨,靠在一起,两张卡通而幼稚的脸冲着我。
我翻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顾柏川。
十八岁那年他离开家乡,我整日整夜想他,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找个本子出来写一点我们曾经的故事。
今天,这个故事写到了第199页,他酣睡在我身旁,许诺再不会离开。
199是个好数字,要长长久久走下去的。
因为我现在和他睡在一个房间,不太方便再偷偷摸摸写东西了,我总害怕这种矫情的文字被他看见,他是要嘲笑我的。
所以,就先写到这里吧。
我叫黎海生,黎是黎明的黎,我出生在海军的大院里,我没看过几次大海,但我仍旧向往关于大海的一切。
他也是。
第98章 番外:紫藤、金鱼与海魂衫
很久之前,院里种着几棵紫藤树。
紫藤树的年龄比我和黎海生加在一起还要大许多,枝繁叶茂,缠绕在白色大理石修筑的长廊上,每每到了春末夏初,紫藤花开铺满整个长廊,远处看像是最高产的葡萄,一串一串紫色的小花盛放,馥郁的花香在随春风肆意飘荡在整个方圆十几米。
紫藤是一种挺特别的开花植物,因为它花开于春红已谢的时刻。语文课上,讲过宗璞《紫藤萝瀑布》一文,那位文学大家从一串串花朵中悟出时间的流逝以及种种人生哲学,而对比黎海生这个木头脑袋,看那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是看不见成团成簇的花的。
他独喜欢那粗壮又盘虬卧龙树枝。
当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审美上的独特见解,而是因为那树枝刚好能承住一个小孩的重量,以供他从高处抱住紫藤的枝干滑下来。
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童年相当漫长的时间里,我是看不懂黎海生那颗脑袋瓜子的,有时候我会想,要不要模仿科研人员对待爱因斯坦脑子的做法,也给黎海生开开瓢,大脑切片研究一下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和手里的金鱼一起从紫藤树枝干上摔下来了。
金鱼是从紫竹院钓上来的,那种专门给小孩玩的钓鱼游戏,池子里大大小小的橘红色金鱼早就被面团喂饱,后来的游客蹲在池子旁边蹲到脚底板发麻,也不一定能够钓上来一条,偶尔撞见脑子不聪明的金鱼才有机会揣进薄薄一层塑料袋里带走。
黎海生和他钓上来的金鱼一样,笨。
直到今天,我都没弄明白他带着金鱼一起爬树的原因。总而言之,他攀到接近三个他那么高的紫藤树上,像猴子一样用两条腿盘在藤条上,一只手向远处举起他装着金鱼的塑料袋,用仅剩的一只手抓住上方的枝干,晃晃悠悠,荡在紫藤花丛中。
“看呐,看呐!”他对着自己的金鱼说。
“看着点!”我站在黎海生的下方,双目盯紧他在我面前摇晃的两条小腿。
他低下头来,对着我眨了眨眼睛,随后大笑起来。他笑得浑身发颤,以至于手中抓着的塑料袋里,那条金鱼仿佛也燃起了危机意识,惊恐地用灯泡似的眼睛望向我,口中急促地吐出气泡。
在我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一阵风从我面前掠过,同时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张开嘴巴,眼睁睁看黎海生和那条可怜的金鱼一起从紫藤树的枝干上跌落,薄薄一层塑料袋在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如同气球一般炸开,清水和金鱼一同飞溅出去,我隐约看见那条橘红色的金鱼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半透明的尾巴拍打两下地面,很快没了动静。
黎海生哭起来,哭得山崩地裂。
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眼睛盯着那条死去的金鱼,又盯着旁边的紫藤树,甚至在那一瞬间生气几分怨念——我愿意将地上这个小倒霉蛋儿的错误归咎到它们上。
是路过的战士将他扶起来的。
那战士长得不高,皮肤很白,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海魂衫,笑起来露出六颗整齐的牙齿:“小朋友,摔到哪了?”
黎海生抬眼看着他,也不哭了,一双眼睛等得圆,眨巴眨巴像两颗玻璃珠子,他说,摔到他的金鱼了。
黎海生回家跟我追忆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用稚嫩的童声管当年那个战士叫做“海魂衫哥哥”。
那个海魂衫哥哥看了看他死掉的金鱼,愣了会神,又灿烂一笑,弯腰将金鱼从水泥地上捧起,说,你等哥哥一会,哥哥找人救一救你的金鱼。
黎海生信了他的话,他坐在地面上揉着自己的屁股,眼巴巴盼着那个身着海魂衫的战士回来。
我说,人死不能复生,金鱼也一样。
黎海生却说,他妈妈跟他说当兵的从来不骗人。
“哥哥说能治,就是能治。”
我对他的木鱼脑袋深感无语,后来再想起这件事,只觉得如果能给一个孩子保留下那点天真的幻想,说谎也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奈何我那会是刚明白“生死”含义的时候,我恃才傲物,因自己稍微的早慧而将黎海生看做是一个有点呆的小孩,于是非要在一丁点小事上争出点高下。
我说,黎海生,你傻不傻,金鱼死了就是死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还可以叫鹏哥带我们去花鸟市场买几条都可以,你先从地上起来。
黎海生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抿起嘴巴,双目含泪,却倔强地一声不吭,直到他的“海魂衫哥哥”拎着一个塑料袋跑回来,笑着喊道:“小朋友,你看,你的金鱼被我救活啦。”
黎海生惊喜地从地上站起来,屁颠屁颠跑上去,将塑料袋捧到自己的手里,扬起小脸看着那位海军战士:“谢谢哥哥,我妈没跟我说错。”他说,笑得比旁边的紫藤花开得还灿烂。
木已成舟,我没再戳破关于前后两条金鱼尾巴颜色不一样这件事。
黎海生捧着他的金鱼回了家,好生喂养,只是可怜世间万物本来就有自己的既定寿命,在这个物质世界里不会因为主观意愿而产生任何变化,金鱼拥有短暂的一生,它在一次黎海生出游过后翻了肚皮,睁着一双大而茫然的眼睛看向鱼缸外,被弧形玻璃扭曲过的世界。
黎海生哭得很伤心,他将金鱼埋在了家楼下那棵常绿灌木下面,一点点用手指头挖着泥土,堆起两个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