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色歪了脑袋:“……信徒。”
这二字带给他奇妙的共情,听起来温柔万分,略有悲怆。
“近百年来,人世大争,凡间屡有大能,妖界频有大妖,众生改以信奉看得见的力量,已经不再信仰虚无缥缈的神,人间的神明业已式微了。”白鹿平和地说着,周身散发着微光,“比如鸣浮山,自那黑蛟到来,他以结界圈住了这一方净土百年太平,信仰我的生灵便逐渐变少,改以信他。”
“但是山外人间,有些小村落还有不绝的传承。他们会在每一代生命的更迭里,为他们所倚仗取材的山野川泽之灵,奉出一个‘祭祀品’。他们信仰越深,山神力量越盛,越能庇护他们太平无忧。”
白鹿说到此处,语气出现了柔意:“十一年前阿朝七岁,她就是村民奉给我的小祭祀品。”
“可祭品这词——”晗色掌心催生出一片草叶,夹在指尖摩挲,忽觉心口钝钝,不禁出神地喃喃:“听起来没那么好听。”
“是不好听。说白了,从前凡人以牲食祭,现在他们以活人祭,越活越倒退回去了。”白鹿直截了当地承认不好,“好在他们没有伤害作为祭祀品的小娃娃。再者,因活人祭比其他祭品贵重得多,反而惹得他们信奉的诚心更盛。是以虽信徒渐少,但我还能仰仗他们的信奉勉强撑着,不至于散去神魂。”
寂静片刻后,白鹿一言以蔽之:“阿朝她不是祭祀品,是我的子民。阿朝令我生,我令阿朝活。”
晗色捏皱了指尖叶,靠在墙上静默,眼睛里倒映着封在对面冰墙里的灵剑,他有些恍惚地想——原来这世间的神,不在九天,而滋生在人心的供奉里。
就如魔,不在地府,而催生于人心。
白鹿两只蹄子互相扒拉,像凡人揣袖子的动作:“我在山中无尽岁月,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如她这样纯粹的信徒了。即便如今身陷囹圄,她于绝境之中……犹信奉我,然我无能,未能庇护她。”
晗色歪头看祂,有些明白了:“阿朝姐有时能摆脱情毒的控制,是您在帮忙?”
白鹿应了一声,有些感伤:“她本心不屈,无时不刻不抗争,只是我不能彻底拔除她的囚笼,那毒,阴邪得很。”
“是啊,阴邪。”晗色用指甲划掌心的口子,“足够狠的。”
白鹿立起蹄子:“既知狠,还不走?”
“山神,我此刻很累。”晗色朝祂莞尔一笑,继而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捂住眼睛,“让我歇一会,就一会哈……我四天没合眼啦……”
白鹿闻言看向他,发现短发小草妖的宽袖稍有滑落,露出了自腕至小臂的累累伤痕,想来俱是自己下的手。
祂这才想起阿朝清醒时也总要自残。
*
五月初七,日出,山中阴霾。
山阳昨天回了家,和自家宝儿交了大半天的蛇尾巴。魇足后两口子缠一块叙话,山阳看到桌案边放着个憨态可掬的小草人,好奇便问起。
水阴枕着他气喘吁吁地答话:“前天晗色来家里玩,自己催生草叶编了送我的。老暖和了,大冬天抱着它一定很舒服。”
山阳便贴紧他:“怎么,我就不暖和?”
水阴笑得岔气:“哥、哥……你直接冷死我算了。”
“哥吃醋了!再冷也只能抱着我!”山阳将他一顿搓,“那玩意虽好,但你不准用。”
“嗳你这大蛇怎么这么不讲理?”
“那臭黑蛟比我还蛮横呢。”山阳又将他一顿啃,“你收了他心肝本体化出的东西,让他知道了肯定不痛快。”
山阳心里门清,小草妖送的这礼物过于亲密,跟烫手山芋一样,但水阴就是喜欢得紧,他便翻来覆去地哄了他。
这天刚起床,他掖好水阴的被子就兴冲冲跑去主峰的小竹屋,想当着嚣厉的面和晗色说个谢谢,再逗他俩腻歪一番,但刚到庭院,忽然觉有不对。
竹屋外竟设了结界,恍若一个围城。
山阳连敲带踹地在结界外嚎嗓子:“嚣厉?嚣厉!大少爷你干嘛呢!”
嚎了十来声也不见回应,山阳皱眉觉不对,正想硬闯,结界自破,穿着紫边黑衣的嚣厉自己出来了。
“大清早,干什么?”
山阳上上下下打量他,有些狐疑:“串门不行么,你脸色也太难看了,眼睛让辣椒熏到了?”
嚣厉别过脸,眼中透着不愿叫人看见的灰败:“没事,没睡好。”
山阳转到他身前去端详,又望了眼空空如也的竹屋内,好奇地问了一嘴:“晗色怎么不在?和你吵架了?”
嚣厉再别过脸,摆手让他滚,山阳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指尖在颤。
他没往多余地方想,只觉得这黑蛟真是别扭到好笑:“晗色前两天才去找我家水儿玩,编了个小草人给他,不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咱们几天没回家,我回家和小蛇烈火干柴,你回家一脸晦气,怎么回事啊大少爷?有难处说来听听,我给你支一些讨媳妇高兴的招。”
嚣厉背过身看鸣浮山的日出,背影寂冷,忽视后半直指前话:“把他送的小草人还回来。”
山阳霎时笑意凝固:“那是晗色送的,你有什么资格要回去?水儿喜欢得很,想要回去,你让晗色亲自来要。”
“我不管。”嚣厉魔怔地望着日出,低声喃喃,“还给我。”
山阳气得想上前给他一脚,但他忍住,上前不轻不重地呼了他一把肩膀:“抠死你算了!那么大一个晗色都是你的,送我媳妇一个小草人又怎样?”
谁知往日定海神针似的黑蛟经不住这么一呼,身形一晃便往身前栽倒。
山阳赶紧蹲下去搬起他,竟发现他捂住嘴不住咳,血不住从指缝里涌出来。
“嚣厉!”山阳着了慌,当即要运起灵力传给他,嚣厉自己推开了他的手强行站起来,边擦血边着了魔地发笑。
“不错,他就是我的。我抢来的骗来的又如何?”嚣厉抬眼,眉心骤然浮现了一针血红的心魔印,烙在苍白的脸上像恶鬼,“知道我中了情毒又怎样?我要他生他便生,要他死就死,他哪里也不准走,我会关住他,直至我死无葬身之地!”
山阳起身搀扶住这尾失控的黑蛟,听得整个人都怔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晗色、晗色知道了?”
嚣厉咳得血淌进颈项里,他推开山阳,疯疯癫癫地朝日出的方向走:“我没有错,是人世错,宿命错……晗色,晗色啊,你也错了……你为什么不像周倚玉,不像周子藏,为什么像天将明的颜色……”
走不出几步,他又脱力地栽倒,山阳心焦如焚地过去稳住他:“嚣厉,你冷静些!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你正常点别被心魔控制了!”
嚣厉周身灵流隐隐失控,血污了晗色新岁时送他的新衣衣领,与他的心魔印一样猩红。
“没有办法了。”他摇着头陷入混沌里,向着日出的方向嘶鸣,“为什么这样对我?”
*
五月初八,日出,山有小雨。
晗色几天没睡,背靠着墙睡了漫长的一夜。然而这一睡,就是接踵而至的梦境。
先是梦见和黑蛟从初见到结尾的纷乱记忆,耳鬓厮磨,醉生梦死。
然后梦见自己叫嚣厉刺死。
循环往复,闭环无路。
死亡间隙里,不知是否受白鹿所说的神明信徒影响,他又梦见了仙境苍茫,圣洁神明普世,凡人跪地不起,没有内容的噩梦不休不止。
晗色醒来后继续靠着墙怔怔地坐,白鹿回去照看完阿朝又回来找他。
“后生,你休息够了么?”
他自阴鸷的梦里醒神回来,又是那般惨然又明媚地笑:“我再待一会。”
“你还在等什么?”
“一个……交代。”
说完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可笑,伸出两根指头轻晃:“我再等两天,只两天。无论交代如何,我都走。”
白鹿摇了摇头:“虽说世间众生都有信仰,可你信他,不如信我。”
晗色背靠冰冷的墙闭上眼笑:“我没有信……只是等一个句号,还我自己一个善始善终。”
*
五月初九,夕阳,药寮燃香。
鸣浮山的五毒各自出力,四个运转灵力困住锁妖阵里发疯的黑蛟,一个调沉沦花的解药。
修为最弱的歧川满头大汗:“嚣哥怎么走火入魔了?”
观涛乱猜:“因为周倚玉的忌日快到了?”
“不是……这回是他自己作的。”山阳眼周微红,“他就是个蠢货。”
方洛嘴唇泛白:“山阳,晗色在哪里?”
阵法里闭着眼的嚣厉忽而被惊醒,睁开眼刹那,眉心忽闪忽灭的心魔印血光大绽,叫他一边暴走一边吐血。
四个大妖使出浑身解数制住他,此起彼伏地喊起临寒来。
“还差加一味药,再撑会。”临寒戴着手套,衣冠楚楚地鼓捣一堆瓶瓶罐罐。
四妖异口同声地骂起娘来,然而撑不到十秒,药寮炸了。
锁妖阵中的黑蛟化出了原形,嘶吼着无头苍蝇般乱撞。
一时间飞沙走石,四个大妖勉强在灵力乱流中稳住了身形,除了山阳其余的全化出了本命武器,各自准备着找准时机,以兵刃压制那鳞实甲厚的大黑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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