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会看见如今已在各种便利店里随处可见的一个广告,关于一款用来购物并能迅速送达的线上超市应用。
红发青年也瞥见了收银台旁的大幅海报,随口道:“便利店里为什么要放这种广告,不怕抢生意么?”
“不知道,也许有合作吧。”恋人认真看完广告词,问他,“这里说可以反馈想要的商品,达到一定人数后会区域性上架,然后就能随时买到了,要不要试试看?”
他望向架子上刚被嫌弃过的那盒巧克力。
“那不就是代购?还挺有创意。”
说着,红发青年的余光瞥见陌生人不同寻常的表情,忽地笑了:“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原本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的叶擎,此刻正直直地盯着这对情侣。
他听过太多次这样的对白,也知道下一刻,这款应用又会多两个新客,他早就习惯了。
唯独这一次,叶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的眼睛里泛着明显的血丝,双手紧握,仿佛被这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聊激怒了,朝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投去带着憎恨的视线。
像一个走到末路的疯子。
偏偏面前的红发青年丝毫不知道惧怕,注视着他堪称疯狂的表情,弯起唇角,拿起那盒巧克力晃了晃:“你也觉得它很难吃?”
在那个明亮张扬的笑容里,叶擎忽然像被抽去了一切力气。
他颓然地瘫坐在那里,喃喃自语:“这是我跑通的模式……”
是他想到要用这个类似代购的噱头来吸引用户,是他在不断试错中搭建了整套运作框架,是他烧钱补贴培养了用户习惯。
但当他费尽心血打好了基础之后,手下员工出走,带着全部经验另建了一个仿制品。
无需摔倒的后来者扶摇直上,拥有大笔大笔的投资,无限希望和曙光。
跌跌撞撞的先行者却要在一路走来积下的沉疴里粉身碎骨,迅速被风云变幻的市场遗忘。
任何创业者都该做好失败的准备。
可这是所有失败中最残酷的一种,足以摧毁一切意志。
叶擎枯坐着,嘴里只喃喃念着那一句话,已经忘却了周遭的景象。
陌生的情侣对视一眼。
坐落在这类园区旁的小店里,常有或兴奋或绝望的创业者来来往往。
还是个性张扬的红发青年开口:“这是你做的?”
叶擎几乎条件反射:“我做的要更早!”
对方便了然地笑起来:“更早,可广告里不是你,所以你失败了,只能狼狈地坐在这里,朝陌生人发泄怒气。”
叶擎的意识被这句毫不留情的话硬生生拉回现实,正要开口,却见到他清澈的眼眸闪过兴味,似乎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他转头看向自己百依百顺的恋人:“投资这样一个项目,贵不贵?”
“……不清楚。”恋人想了想,迟疑道,“贵不到哪里去吧。”
“是吗?那你感不感兴趣?”红发青年的笑容愈发浓郁,“我觉得还挺有趣的。”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广告海报,随手将巧克力放回货架。
“这个图标的配色太丑,我不喜欢。”
接着,他朝表情犹豫的恋人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而且,那款巧克力真的很好吃。”
玻璃窗外的雨仍在不停落下。
叶擎目光中的愤怒渐渐转变成难以言说的惊讶。
因为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好脾气恋人,很快低头从钱包找出一张名片,向他递来。
上面印着一个在这座城市里人尽皆知的名字。
叶擎没有动,他想,或许他看错了。
人陷在绝望中,总是容易出现天方夜谭般的妄想。
可对方的语气却很认真:“如果你有兴趣接受注资的话,打这个电话,不过会是秘书先接,到时候你就说是我给的名片。”
叶擎足足愣了几十秒,才缓慢地伸手去接,声音怔忡:“你是谁?”
“我叫贺桥。”他说,“这是我爸的名片。”
叶擎怔在原地,看着贺桥为饮料买完单,在便利店门口撑开伞,揽着红发青年离开。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给恋人顺手买了束花一样随意。
随意得像一场幻觉。
片刻后,叶擎收起名片,也撑伞走进依然喧嚣的风雨中。
旁边的园区大楼里只有偶现的灯光,空空荡荡,没有往日灯火通明的忙碌。
叶擎沉默地往这个熟悉的方向走去。
台风彻底过境,雨变小了一点。
他想好了要回公司的。
只有五六分钟的路程。
可踩着命运的漩涡,积水四溅,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恍惚地停在原地。
他现在有了两个选择。
一个是确定无疑的毁灭,一个是可能成真的玩笑。
路灯昏暗的光线与陌生人冷冽的讥讽,一起炙烤着他的后背。
便利店门口再次响起欢迎光临。
满身风雨的男人大步走到收银台前,伸手敲敲桌面。
店员茫然地抬起头。
“有没有充电线?”
色彩亮眼的海报边,叶擎紧紧握着自己布满裂纹的手机。
还有那张样式简洁的名片。
灯光照亮了这张薄薄的纸。
马路斜对面,隔着绵延的雨帘,池雪焰清晰地看见叶擎坐在最初的靠窗位上,连着线的手机紧紧贴在耳边,神情郑重地说着些什么。
身边的贺桥手执伞柄,同样安静地凝视着对面的便利店。
雨水落在黑色伞面,发出沉闷连绵的声响。
不需要言语,他们共同明白一件事。
叶擎不会再走上那个风雨交加的楼顶。
池雪焰手中提着装有饮料的塑料袋,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那条细细的塑料带子,任由粗糙的纹理摩挲着掌心。
他亲眼目睹了一种被扭转的命运,在大雨滂沱的夜里,本该死去的人拥有新生。
难以言喻的感受充斥在心间。
半晌后,池雪焰回过神来,问身边人:“你爸会怎么做?”
“等他跟叶擎当面谈过,一定会认可他的能力。他会投资叶擎的项目,或者说,投资这个人。”
贺桥平静地回答道:“我猜,还会让我作为投资人代表,多和叶擎接触,跟在他身边学习。”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调侃:“因为这是我误打误撞发现的好机会。”
池雪焰点点头:“所以,你要变成道貌岸然的资本家了?”
“对。”贺桥扬了扬眉,微笑着攻击了回来,“很会哄人的牙医。”
这个笑里透出忘了掩饰的真实。
池雪焰也笑了起来。
模糊隐约的笑意逸散在雨声中。
视野里风雨肆虐,并肩伫立在望不见尽头的长街,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契合的两个人。
比起听来散漫松垮的同伙,他们现在或许更像共犯。
亲密无间、肆无忌惮的共犯。
冒险后的战利品是两瓶冰冰凉凉的新品饮料。
他还没有拧开瓶盖,但似乎已经尝到一种永远难忘的滋味。
池雪焰望着雨伞边缘溅起的水花,忽然开口问:“你知道现在最适合做什么吗?”
他又问了这个问题。
周遭雨水瓢泼淋漓,沉浮涌动的气氛中,贺桥愈发地了解他,无需思考便回答道:“丢掉伞?”
池雪焰想,这次终于猜对了一半。
是丢掉伞接吻。
可惜此刻街道上空无一人,没有需要取悦的现场观众。
所以他只好辜负这个绝妙的雨夜。
撑着伞的贺桥耐心地等待谜底揭开,池雪焰却没有公布正确答案,而是笑意鲜明地回眸望来,淡色唇瓣微动。
他的眼睛那样亮,像从夜空中摘下了月牙偷藏,免得它孤身迷失在轰轰烈烈的暴风雨中。
“该说晚安了。”爱人轻声念他的名字,“……贺桥。”
第十五章
视野里分明是暗到浓郁的深夜,近在咫尺的红发是唯一鲜明的色彩,糟糕的天气里弥漫着无休止的噪音,没有形状的嘈杂与混沌。
这句晚安却像落在松枝上的雪。
声音极轻又极重,深绿松针倏忽颤动,洁白的积雪几乎要坠进蒙蒙的雨雾。
幻觉般的雪落下时,贺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伞柄。
倾斜而来的雨珠悄悄湿濡掌心。
他想,这不像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但贺桥没有再问。
雨丝纷飞的方向变了,他无声地将伞柄微微倾向另一侧,遮住身边人的肩膀。
像往常那样,贺桥送池雪焰回家,礼貌地道别,独自回程。
持续了一整天的疾风骤雨,在漫长的夜里渐渐止息。
第二天是周日,池雪焰不用上班。
与时间自由的贺桥不同,他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所以只有晚上和周末才有闲暇。
不过因为下周六就是婚礼,周一池雪焰会去诊所处理好状况紧急的病人,然后请四天婚假,腾出时间来安心筹备。
按照母亲们安排的流程单,今天两人要一起去家居城挑装饰品。
婚房已经选好,是盛小月一早就给贺桥准备好的,韩真真本想争取一下用自己给池雪焰准备的房子,但在亲眼见到那个只能用浪漫来形容的家后,瞬间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