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余一开始还没明白“沈姨”是谁,但触及陆昭的神色,才突然想明白了,陆昭父亲,陆宇磬在外的情妇就姓沈,这也算是个公开的秘密,那个姓沈的女人跟着陆昭父亲几十年,却从不在外露面,算是陆昭父亲对这段表面婚姻的一点体面。
陆昭又跟夏余解释,“沈姨多年没有养育自己的孩子,今年拼着高龄生了一个女儿,她身体为了生这个孩子已经很不好了,她好不容易能有一年能跟我爸过一次除夕,一家三口团圆,我就也不去添堵了。”
过去三十几年,小公馆里的这位沈女士,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度过的除夕,守着一桌永远不会有人来吃的年夜饭,也是可怜人。
陆昭过去是没有这样的恻隐之心的。
但他母亲临终前,特地交待过他,说沈娆其实从没做过什么恶事,从青梅竹马变成情妇,她心里也苦,让陆昭对她好一点儿,别为难她。
陆昭听从了。
所以他不准备去侵占她今年微小的幸福。 。
夏余却听得瞠目结舌,乖乖,陆宇磬居然在这个年纪,又给陆昭添了一个妹妹,还偏偏是在陆昭母亲去世仅仅一年以后。
他光是代入想一想,都觉得自己要疯。
偏偏陆昭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值一提。
可是怎么会不难过呢?
夏余想,陆昭的父亲,情妇,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女儿是一家三口,团圆美满,那陆昭算什么,一个不识趣地上门打扰的外人么?
夏余有些不忍,轻轻把手放在了陆昭的手背上,“那你今年就一个人过年么?”
“嗯。”
陆昭倒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他没有趁机卖惨,也没有奢望可以跟夏余一起过这个新年。
他没有这样的资格。
他转而问起了别的话题,“你呢,过年跟家里有什么安排吗?”
夏余露出犹豫的神色,“没什么特别的,我爸妈大年初一就要出去旅游,家里就剩我和哥哥嫂子。”
陆昭便没再问什么。
但是到了晚上,他却拿上来好几个礼盒,一一在夏余面前打开。
19世纪的莫卧尔珠宝,一整套奥斯曼帝国的陶器,红玛瑙的古董胸针,1945年的罗曼尼康帝,还有给小孩的翡翠镯子……
夏余忍不住挑眉,“你这是干什么?”
陆昭说,“是给你家人准备的礼物,我不能登门拜访,就只能拜托你拿过去了。”
按照礼数,他应该是要上门拜年的,陆家和夏家曾经有人情往来,他作为小辈,是有理由上门的。
但自从他伤透了夏余的心,夏家的大门就永远对他关上了。
夏余正靠在床上看书,这几份礼物都装在黑色的丝绒盒子里,那冷冰冰的珠宝偏偏是热情的红色,在室内的灯光中璀璨热烈。
他其实应该拒绝的。
他又没给陆昭什么名分,陆昭凭什么去他家送礼。
他夏家的门,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登的,即使假借他的名义也不行。
但他望着陆昭的眼睛,想起被他放在珠宝柜子里的那枚蓝宝石戒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把玩着那个古董胸针,红玛瑙做成小小密密的果实的造型,镶嵌在金色的树叶上,旁边点缀着玉石珍珠,精巧又漂亮。
他笑了笑,跟陆昭说,“我小的时候,我妈妈也有这样一个红玛瑙胸针,却被我偷偷拿出来玩,结果给弄丢了,满家里找不到,急得都哭了起来。”
“那你被罚了吗?”陆昭笑着问。
“没有,”夏余也笑,“家里谁也没怪我,反而是哥哥抱着我哄了半天,我哭得抽抽噎噎,说就喜欢那个红红的小珠子,我妈妈二话没说,又翻出自己的珠宝匣子,给我找了个鸡血红的耳坠子,晃晃悠悠的,让我拿在手里玩。”
跟陆昭清冷严肃的家庭氛围不同,他是真的被溺爱着长大的。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就要病一场,家里都操心得不行,他哥哥明明没有比他大几岁,却很早就有了兄长的担当,会在他发烧的时候给他喂水,念床头故事。
陆昭想象了一下夏余哭得抽抽噎噎的样子,粉白团团,又可怜巴巴,眼中笑意更深。
“你要是我们家的孩子,我大概也舍不得罚你,”他说,“狠不下这心。”
他要是真有夏余这样一个弟弟,估计也是要揣在怀里,不动声色向人炫耀的。
夏余也没否认,他小时候确实挺可爱的。
他问陆昭,“你小时候有淘气过吗?”
在他印象里,陆昭好像一直是这副稳重冷淡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没有童年。
陆昭想了想,“也有过,把我爷爷养的画眉鸟放跑了,不喜欢家里的武师,把他的汽车轮胎扎破了,我爸训我,我就把他开会的文件掉包了。”
桩桩件件,说起来一点也不少。
他小时候蔫坏,不高兴从来不放在表面上,做了坏事也不心虚,镇定自若地走到案发现场,像是跟自己毫无关系。
夏余很难想象这是陆昭会做的事情,“那后来呢?你被罚了吗?”
陆昭不在意道,“被罚大冬天出去跑圈,藤条抽背,什么样的都有过。”
夏余嘶了一声,听着都觉得疼。
但他听陆昭又道,“但我妈妈不怎么体罚,她只会关我小黑屋,关到我服软。不过有一回正好赶上要过年,她只关了我两小时就放出来了,还给我包了红包。”
陆昭说这话的话,声音很罕见地柔软下来,眼神也变得柔和。
其实他没有太多关于家庭温情的记忆,每年家里都会派发红包,但是一堆陆家子弟混在一起,挨个上前领取,比起亲近和年味,更像一年一度的任务。
他低声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红包是我妈单独给我的,放在了枕头下面,说这样一整年都会顺利。”
夏余心头微动。
他听出来了,这大概就是陆昭记忆里,仅有的来自于家庭的温柔与爱,如此克制,又如此单薄。
在家人的爱上,他跟陆昭是全然颠倒的,他像一个富可敌国的富翁,而陆昭手里只攥着几枚铜钱。
也许陆昭并不在意,他如今过得很好,有的是人愿意放弃亲情爱情,换取陆昭如今的身份地位。
可他看着陆昭,居然还是会觉得不忍心。
但夏余没说什么,只是顺着陆昭道,“你妈妈这是想给你讨个彩头。” 。
而又过了几天,除夕的傍晚,夏余带上陆昭送的礼物,准备开车回家。
陆昭送他出门,凛凛寒风里,饶是陆昭高大英挺,站在空旷的花园里,也显得有些单薄寂寥。
除夕的傍晚寂静无声,连陆家的佣人也大半回去过新年了,只有管家留了下来。
陆昭没有说挽留的话,只是低头在夏余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们新年后见。”
“嗯。”
夏余知道自己该走了,再不回去,吃年夜饭就要迟了。
但他坐上车,看着陆昭独自站在夜色下,心里又有些不忍。
他嘟哝了一句什么。
陆昭没听清,俯下身,“你说什么?”
夏余干脆扯过了陆昭的耳朵,“我说,晚上睡觉前,摸一下你的枕头。”
说完,他像是不好意思,也不管陆昭了,凶巴巴道,“让开,我要开车走了。” 。
陆昭让开了,看着夏余开车远去。
花园的大门久久没有关上。
他没有说任何挽留的话,不代表他不想要挽留。
在夏余来之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这座偌大的别墅如此清冷空旷,夏余一离开,像是把所有温暖的,美好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寒风从他身边吹过,带起肌肤上一阵战栗。
其实他也并不是真的无处可去,陆原就很希望他能回自己家过年,陆原的父母对他也很亲切。
但在这种阖家团圆的除夕,他反而不想上门叨扰。
他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回了房间,他在床上坐下,手掌拂过床沿,主卧的床上似乎还留着夏余的体温,夏余会在床上吃零食,打游戏,看书。
他明明有轻微的洁癖,却能纵容夏余在床上吃蛋卷,甚至会被冲昏头脑,觉得夏余这样很可爱。
而如今夏余离开了,再没有人会把他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他却已经不习惯房间如此整洁。
陆昭无声笑了下,觉得自己真是无药可救。
他想起夏余刚才的话,伸手去枕头下翻了下。
其实在触碰到的一刹那,陆昭已经猜到了是什么,而等他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一个小小鼓鼓的红包。
在红包上面,端正清秀的小楷是夏余的笔迹,“岁月新春又一更,迎春还是旧年人。”
而等红包打开,里面除了纸钞,还掉出了一颗糖果,圆鼓鼓,跟陆昭在图书馆随手给出的那一颗,一模一样。
陆昭把红包上的诗句又念了一遍,“旧年人”。
新春已到,夏余身边却还是他这个旧人。
他的母亲不在了,世界上再没有人会把他看作小孩,更不会有人给他红包了,但是夏余给了。
夏余最是嘴硬心软,说恨他,说永远不会原谅他,说要让他受尽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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