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跳台当天的风力风向总体情况对高曲线、轻体重的凌放不利。
这消息, 他大大前天早饭时见到凌放就说过了。
再加上凌放的心理情况,叶飞流叮嘱他, 发现任何不对, 安全第一。
凌放沉默片刻。
K120大跳台项目他还是起步晚了,在达到阿依苏和克努特他们那种雪上强国运动员的基础训练量、并进入他个人预判最巅峰的23-25岁周期前,凌放两年内最好的一次机会就是在自家门口的国家跳台滑雪场大跳台上, 超越这两位强敌。
但叶飞流说的没错, 他不能靠一时意气做判断:前几天在标准台上超常发力起跳已经让叶飞流承担了不小的压力——内行人眼里数据不会骗人。这是凌放拿到了冠军, 倘若比赛失利甚至出了人身事故, 影响可就太大了。
跳台滑雪的经验太重要了,如果天气、风场不利, 他和对手的差距会被拉大。
“……凌放, 你也知道, 顶尖跳雪运动员都是很成熟的。”叶飞流严肃地拍拍徒弟的肩膀。
“好。”凌放最终点头。
——然后直到自己登上跳台, 走进出发层电梯门的这一刻, 他都依然“幼稚”地盼着天气能给力些。
电梯门直通户外出口,门一打开他就遗憾地发现:并没有。
他对风的感知极度敏锐, 一到户外就在心里啧了一声:弱风, 而且还是顺风向。
由于张家口地区冬季常年风力较强, 跳雪场地选在了位于天然的山谷中,三面环山,构建成了一个有效减弱侧风、稳定利用逆风环境的避风港,这么做施工难度非常大,建设时用了136根高度各不相同的立柱,埋深最深的有20几米,2000吨钢铁构筑了稳固的避风型跳台。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赶上少数的顺风、弱风天气时,就比较不利于发挥了。
凌放迈出电梯,扶上目镜时想:无所谓,这种情况对于大部分对手也差不多,全力以赴。
走进滑道前的几步路里,凌放自若地做了下扩胸拉伸,又攥着一个小布袋凑到鼻尖。
他还有葡萄干存货,不过这是姥姥这次新带来的当季A+级红宝石品种,采购自乌市年初才翻新重开张的大型农产品集散市场,色香味俱全,哪怕隔着薄棉布、在不利于扩散的严冬室外,还是有馥郁香甜的味道。
熟悉而温馨,把胸腔都装满。
凌放一时间甚至觉得暌违已久。这种“安慰剂”,从他在大跳台状态逐渐稳定后,没怎么再用过。不过心理专家们说大赛中,聊胜于无,建议他如果不抵触,有可无不可地还是可以带着,总归没坏处。
于是他捧着它认真地呼吸几口,才递给边上的工作人员。
前一位运动员已经结束着陆,收拾出场,切转回出发台的电视直播镜头记录了全程。
他刚才拿的是什么?——一些不了解他的观众立刻好奇起来。
央视直播讲解室里的两位主持人则足够熟悉凌放。解说员苏靖侃侃而谈,把凌放的小布袋里大概是葡萄果干一类他家乡的芬香物品,简要两句介绍清楚了。
女主持人打趣:“还是苏靖老师了解凌放呀!我之前听说过他这个帮助稳定心态的小爱好,一直以为他是赛前吃葡萄干来着,给家乡果干带货很给力,没想到他是闻闻就好,和熏香似的。”
苏靖密切关注着凌放踏进滑道,扶稳横杆开始准备的动作,嘴里回复:“嗯,马上比赛,还是不便吃东西的,跳雪比赛有一定危险,食道甚至气管里留下细小残渣总归不太好。”
关于凌放对X省某种特产葡萄干、对葡萄香气的爱好,国际范围内的跳雪行业内都有所了解,也算趣闻,不过,他实际上是为了克制极严重的PTSD症候的事,则没有对外特别说明过。
作为中国跳雪队的关注者和叶飞流的朋友,苏靖其实知道很多,不过,运动员的具体伤病——事实上,尤其是心理伤病——还是不便对外界公开。
被人拿去做文章总归不美,而且一定程度上有可能影响商业价值。作为体育人和媒体人双重身份的苏靖很了解这些门道,甚至反过来提醒过叶飞流他们。
“好的,凌放准备好了,镜头现在给到的是凌放的实赛教练叶飞流,跳雪比赛中教练负责……”苏靖娴熟地把话题引到画面中。
奥运大跳台决赛,凌放的第一轮是排在第27位出场。
比起标准台时的压轴,这次观众席中的姥姥姥爷、妈妈、韩墨京,都能早些看见他。
的确,观众席中的沈擒舟早在两位选手之前就握着身边她妈妈的手,开始念叨:“哇小放要跳下来了!大跳台我都是第一次看他现场,之前出国看他比赛是90米台呢,这个好高啊感觉都穿云了,哦妈妈你别紧张……”
她自己明明最紧张。
凌放的姥爷起初还是一副“国家办比赛肯定不会出问题”的架势,结果也被沈擒舟念叨得,下意识地双拳握紧放在膝上,脊背挺直。
反倒是凌放姥姥,这位两鬓银白的哈萨克斯坦族老妇人,一边伸手去帮边上的韩墨京紧了紧围巾——老人家们总是觉得孩子会冷——一边嫌弃自己即将开始无意识抖腿的影后女儿:“别念咯别念咯,比我还唠叨咯。”
“我看比赛就比较沉浸嘛……”沈擒舟嘟囔。
这座大跳台实际落差136.2米,近40层楼房的高度!
虽然很相信科学、相信专业人士,也一直支持凌放的事业,但是从凌放从事跳雪的那天起,沈擒舟就不由自主、不可避免地会对建筑物、山体的高度信息敏感些——好比说她还记得去年底在北京参加一个慈善活动时听了一耳朵的新规:超过120米的建筑物须接受强震检测。
这是超大城市中超高建筑的最新标准。
她的孩子却要用肉身挑战这个落差。
沈擒舟还没现场看过凌放的大跳台比赛,工作忙是一方面,也难说不是下意识回避。
甚至还有更刺激的。
凌放正式踏入滑道,做第一跳准备时,现场观众席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人们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有的茫然仰头望着天上,有的则直接伸手去接——
洁白的、轻灵地,散散点点落下,落在指尖凉丝丝。
——下雪了?!!
“是雪啊!”
“怎么回事,居然下雪了!”“嗐,我看了天气预报就说上午可能有雪,这还真下起来了……”现场观众议论起来。
起初还是撒盐般细微的雪粒,许多在线观赛的观众第一时间看不出是雪,但迅速地,雪粒在变大,眨两下眼的时间就成了片片鸭绒似的雪花。
飞扬、飘洒,纷纷漫漫。
场地风并不算大,但痕迹被雪勾勒出来,就显得愈发自由狷狂。
沈擒舟忍不住担忧:“真的下雪了,而且没想到这么大……”
她等了等,发现现场观众能看到的赛况、分数信息屏上没有任何异常,有些不安,“怎么这样还要继续跳下来的?”
“您别担心。跳台滑雪怕风不怕雪。”
隔着漫天风雪,韩墨京的瞳孔印出凌放远在高耸的出发点上,看起来小小的身影。
作为跳雪运动的多年——从认识凌放以来——资深爱好者,再加上亲自参与了跳雪中心建设部分工作,韩墨京对跳雪这个项目的了解远超普通观众。
他的结论很正确,这也是今天比赛照常开展的前提。
其实大前天,张家口场馆群周边就下了一场挺大的雪。两场有中国队两位夺金热门女选手参加的赛事:自由式滑雪女子空中技巧资格赛、自由式滑雪坡面障碍技巧预赛,都因强降雪取消,当天都未能开赛,改期到次日才举行。
但与此同时,在两座海拔和落差都远超自由式滑雪场地的跳台滑雪跳台上,各国选手,包括凌放在内,都在照常训练。
跳台滑雪和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等项目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降雪对选手发挥有些微影响,但只要赛道及时清理、高空能见度在一定范围,就不会终止比赛。
影响这项赛事进行的九成因素都是风。
相关情况他给沈擒舟科普过,但现场
这场雪其实在凌放的意料之中,运动员和运动员们在今早都接到了场地降雪概率70%的正式预报,通知是强度预计不大,很可能不影响比赛,到时候将按现场情况判定,看裁判指令就好。
呀,怎么还越下越大了……在现场、在电视前、在线上,无数观众在议论。
现在那些雪花在空中飘落的时候,都能看出回旋儿。
——这都能跳?!
是的,能跳。
裁判台指令一切正常,风场安全信号灯长绿。
站在出发点,凌放等待着叶飞流的出发信号,落在他肩膀上的点点雪花在缓缓融化,整个人沐玉漱银般,愈发清冷。
他的目光沉静地透过风镜、掠过飞雪,投向白雪皑皑的目标地。
教练台上,从收到裁判台指令可以通行那一刻起,叶飞流双目湛然,盯紧屏幕上的风场图表,丝毫不再关注这场雪。
他必须从这个较不利的风向条件里,发掘出稍纵即逝的最佳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