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那个隔断间的房东。房东说“警察又来了,让我们这个星期之内把隔断都拆了,实在不好意思啊,大家只能搬走了。”倪星桥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再一次意识到,姚叙什么都没法留给他了。
第八十七章
当关于姚叙的东西一件件都被回收,被告知暂停,倪星桥觉得就好像在把他一点点推进焚化炉。最后,他把出租屋的钥匙交还给房东那一刻,就是他的骨灰被洒进大海的时刻。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念姚叙的时候,那份想念从此也无处安放了。倪星桥客客气气地跟房东道了谢,拿着那仅有的几样东西离开了那里。
姚叙的黑色双肩书包,还有当初他拿来给对方的几件衣服。
那个人匆忙离开时,有没有遗憾过不能带走它们天气炎热的八月天,倪星桥走在街头。
几分钟之前还是烈日高照,突然就下起了暴雨来。他躲进旁边的一家便利店,站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的雨。
阵雨,说来就来,说走倒也快。
十来分钟,乌云挪去了别处,暴雨只剩一地的潮湿。
倪星桥走出便利店之前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去,紧张又生疏地买了一包烟。拿着烟出门,突然想起没有火。
他又折返回便利店,花了一块钱买了个打火机。倪星桥第一次喝酒是因为想姚叙。第一次抽烟也是因为想姚叙。
他躲到巷子里,背靠着湿乎乎的墙壁,面无表情地抽出一根烟,笨拙地放在了嘴边。
倪星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没有人的小巷子偷偷抽烟,可是他试过了,不管做什么都缓解不了自己对姚叙的想念,只剩下这一个办法还没试。烟点燃了,呛得倪星桥咳嗽了好几声。他皱着眉,有些嫌,但还是再次放到了嘴边。他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用力一吸,这一次被呛出了眼泪。
那感觉实在难受,可倪星桥却突然之间尝到了甜头似的,自虐一样大口大口地吸烟,呛得自己眼睛通红眼泪直流。
他靠在那里抽完了一根烟,感觉已经耗尽了自己的精力。
倪星桥走出巷子,继续往前。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想回家,也没别处可去。
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走,他打算再看看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毕竟再过一段时间,他也将要离开。
在他看来,姚叙只有两个去处,要么安城,要么山城。
倪星桥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信心,觉得对方就在他周围。
闭上眼,他闻到的雨后花香,姚叙也一定闻得到。就这么走了好一会儿,走累了,倪星桥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儿。
又是一条巷子,房屋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砖墙都有些斑驳。
右手边的电线杆上贴着脏兮兮的小广告,左手边是一排店铺,距离他最近的是一家纹身店。店名他不认识,也不知道是哪国的语言。
但门口挂着的小牌子上写着一句话纹身是灵魂的隐喻。
倪星桥驻足看了很久,然后迈上台阶,走进了那家纹身店。
当他再出来,天已经快黑了,从此,他手臂内侧多了一句话。用法文写成的诗。Mon ame eternelle, Observe ton voeu Malgre la nuit seule Et le jour en feu.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他走进这家纹身店的时候,并没有想好要纹什么,而当他坐在舒服的沙发上,喝完了店长姐姐给他的冰镇气泡水,也讲完了他对一个人的等待和思念,店长姐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给他。
那是法国诗人兰波的诗集,店长姐姐翻开,指出那句诗。
而倪星桥,喜欢这诗,也喜欢这诗的名字。“兰波的《地狱一季》,”店长姐姐说,“年轻的兰波与诗人魏尔伦相爱,张扬放纵,恃才傲物,两个人都是天才也都是疯子,魏尔伦甚至因为兰波要离开,开枪打了他。”
倪星桥坐在那里,仰头看着倚在桌边的店长给他讲这首诗的由来。
“之后魏尔伦入狱,兰波独自返回法国,写下了这首诗。”
倪星桥对这些诗人毫无了解,他只是曾经听说过兰波。
但他对这句诗着了迷,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心灵写照,他的灵魂始终注视着姚叙的心——尽管对方在他不知道的远方。
倪星桥从小就怕疼,小时候他跟姚叙一起打疫苗,人家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却能哭上半天。
可是这一次,他竟然为了姚叙,忍受几个小时的疼痛,让那句诗永远地留在了自己手臂内侧。出门时,倪星桥觉得他纹的不只是一句诗而已,更多的是他对姚叙无处发泄的感情。
这感情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和未知中,已经逐渐开始变得复杂了起来。
八月底,倪星桥踏上了前往山城的火车。
在他走之前,差一点就死在戚美玲的刀下,要不是路过的大爷帮他拦了一下,那利刃就从后面插进他身体了。
倪星桥当时真的被吓坏了,大脑一片空白,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姚叙,可是还没站起来,人就先晕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什么都没有了。
那之后戚美玲再没出现,倪星桥也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
劫后余生,倪星桥终于要去山城了。他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黑色的双肩书包。行李箱里放着他的一些衣物,还有姚叙留给他的那些信。
黑色的双肩书包就是姚叙的那个,里面是他的录取通知书。
倪星桥是个很喜欢依赖别人的家伙,然而这次到远方读大学,他拒绝了爸妈要送他去的要求,一个人踏上了火车。
林屿洲跟他说好,会来接他,让他放心大胆地到山城。
一路上,倪星桥戴着耳机听着歌,一遍一遍地幻想当他下了火车,姚叙就站在出站口笑着等他跑过去。
倪星桥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姚叙说,他要抱怨,要训斥,也要诉衷情。
他发现,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都是诗人,开口就能说出刻骨铭心的诗句来。
他一点点构筑自己的信念,坚信姚叙就在山城等着他。
然而当他下了火车,在人群中搜寻,却只看到林屿洲站在那里,手里提着肯德基的袋子吃得欢。“你什么意思啊”倪星桥说,“我以为这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林屿洲说,“我帮你吃个鸡翅而已。”坐了太久的车,倪星桥觉得腿都肿了。林屿洲把肯德基给他,又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你这边进展得怎么样”倪星桥问他,“睡到陆哲明了吗”
林屿洲嗤笑一声说“他笨得像个木头。”“明白了,没睡到。”
倪星桥难得笑了,他发现自己还是挺缺德的,有朋友陪着自己一起爱而不得,他就觉得平衡了。“这两天你住我家吧,”林屿洲说,“反正大后天才报道,我带你玩两天。”
倪星桥倒也不拒绝,跟着林屿洲就回家了。山城远大于安城,经济环境也更好,也就是说,房价更高。
倪星桥跟着林屿洲走进他家那个三百多平的大平层时,突然意识到,这是位有钱人家的少爷。林少爷说“我妈还在国外呢,这段时间天天就我自己住这儿,闷死了。”
“无聊了就在家打滚啊,各个房间打滚一圈,大半天就过去了吧”
“你少阴阳怪气。”林屿洲带着他进屋,“一天不挤兑我你就浑身难受。”倪星桥笑了。
两个人进屋,倪星桥到客厅窗边眺望远方。林屿洲拿了冰镇饮料过来“喝饮料还是喝酒”“饮料就行。”倪星桥说,“怕我喝多了你对我行不轨之事。”
“你想得美!”林屿洲说,“你先歇着,等晚上凉快点,我带你出去玩。
倪星桥没问他大晚上去哪玩,这不重要,随便吧。林屿洲眼尖地看见了倪星桥手臂内侧的纹身,问他“这什么东西”
倪星桥垂眼看了看,然后说了句“给姚叙的情书。”
“行啊你。”林屿洲说,“那我改天也纹个去,就纹屁股上。”“给陆哲明的情书”
“我才不像你那么肉麻。”林屿洲说,“我要把他名字纹我屁股上,生气了我就坐死他”
倪星桥笑得花枝乱颤,林屿洲说“你都多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
倪星桥喝了口饮料,想了想“姚叙走了之后,我找不到开心的事了。”
两个人在窗前站着,林屿洲叹了口气。过了会儿,林屿洲抬起手搭在了倪星桥肩上。“我长得也不比姚叙差,你长得也还行。”林屿洲说,“要不你跟了我吧,我带着你找新乐子。”倪星桥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于是也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行啊,那今天晚上咱们俩就洞房呗。”“……倪星桥你变了。”
“我哪儿变了”倪星桥说,“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呢么。”
林屿洲戳戳修锁着的眉心说“你变得越来越不着调了”
嘴上说着玩笑话,但所有的玩笑都没笑到心里去。林屿洲看着他总是习惯性皱起的眉,觉得爱情果然是害人的。
“问你个问题。”林屿洲说。“问。”
“如果有一天你真跟姚叙见着了,第一句话要跟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