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臻探身将速写本递给他,笑着摇摇头:“不要笑话我。”
这大概是他从住院才开始用的一个新本子,扉页上写着日期和名字,他正在完成他的第四幅作品。画中的丛暮大多是睡着的,只有一幅,他微仰着头向上看,唇角有一丝浅浅的笑,眼里的光非常非常耀眼。
丛暮隐约记得这是某天有朋友来探病,结束后他将人送到病房门口,正巧谢主任过来找他,说景云臻的检查结果下来了,伤口恢复情况比预想的要好一些,让他不必太过担忧。
丛暮余光里有手机的闪光灯一闪而过,只是那时他心里顿时有种奇异的松懈,所以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坦白讲景云臻绘画的水平还算不错,光影和排线的运用都比较成熟了,最重要的是,连丛暮看画上的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灵动和生命力。虽然他这样的水平还没法跟经过多年专业训练的学生相比较,但已经足够让丛暮感到惊讶了。
“画的挺不错的,”丛暮真心实意道,“下了不少功夫吧?”
景云臻眼角有些笑意,看着丛暮道:“能得你这一句,下多少功夫都算值得。”
丛暮用指尖触碰了一下画中自己的脸,低声问道:“为什么开始学画?我记得你那时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这时小护士敲了门进来给景云臻打针,他伸出手去,沉默地看着针尖刺入自己青色的血管,半晌,轻声道:“我那时以为人生还很长远,二十年,三十年……总害怕有一日会忘记你的样子。”
执刀的医生是国内外顶尖专家,手术前一天晚上景云臻难得没有打针,坐在床上握着丛暮的手,说这些天辛苦你了。
丛暮给他削了个苹果,说没事,我又没干什么活儿,只是在这陪着而已。
景云臻一只苹果拿在手里啃了半天,丛暮就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果然,景云臻思忖了一会儿,跟丛暮说:“明天我要是下不来手术台,我那里有一些留给你的东西,律师会带给你,”他见丛暮皱了一下眉要说话,举起手来摆了一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无父无母,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不要拒绝。何况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比起我欠你的,差的太远了。”
“我要是下不来手术台,”景云臻又缓缓说了一遍,“证明我坏事做得多,得了报应。我希望你忘了我,一秒钟都不要再想起我,你能做到的,对吗?”
丛暮说:“我以为你会希望我不要忘了你。”
“我不会那样做的,弥留之人的誓言太可怕了,我母亲就是这样套住了我这么多年。我知道那有多痛苦,所以我不会让你受我受过的苦。何况”,景云臻笑了一下,语气很平静,“……你回国之后,如果不是我死缠烂打,你已经忘了我了。”
丛暮道:“如果你平安无事呢?”
景云臻喉头一动,沉默半晌,道:“这些天我一直在后怕。最后那一刻,我看着那颗子弹朝你飞过去……”他闭了闭眼,似乎无法忍受回想那样的场景,“那一刻我对你没有任何其他的愿望,我不在乎你心里有谁,又跟谁在一起,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地活过下半辈子,即使这下半辈子与我毫无关联。”
“如果老天还愿意给我一点时间……那么往后,我会等你,但你不必给我任何回应。你只需要自由地过你的人生,快乐健康,长命百岁。”
第65章
景云臻的手术做了五个小时,丛暮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旁边陪着严平,宋麟,还有景云臻的助理和几位秘书。
宋麟最沉不住气,绕着走廊来来回回走了一百八十遍,看得严平头晕眼花,忍不住说:“你能不能别转悠了?”
“我心里着急,”宋麟皱着眉头,“怎么还不出来,这都大半天了?”
他急得抓耳挠腮,严平却不看他,一瞥长椅上端坐的丛暮,眯眼细细分辨————他看不懂这个男人。
不要说跟宋麟相比了,刚才景云臻被医生推进手术室前紧紧拉着丛暮的手,边上助理都忍着眼泪说了两句话,唯独丛暮清凌凌地站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景云臻没理别人,最后对丛暮说:“照顾好自己。”
他这才点了一下头,屈尊降贵应了声“好”。
严平不知道景云臻跟丛暮到底有什么过去,只觉得这个男人是真的道行高。
又过了二十分钟,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医生率先走出来,对众人说:“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严平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他道了谢,猛然听见身后景云臻的助理惊呼一声:“丛先生!”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丛暮让穆全扶着站起来,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坐的太久了,猛然站起身来,全身血液上涌,一时竟发了昏。
手术室前的走廊里只开了一盏并不明亮的吊灯,严平看见丛暮的睫毛极缓慢地抖了两下,然后他捂着心口,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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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臻醒来时是一个凌晨。
他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寂静而空旷,他摸索着,独自在黑暗无光的隧道中穿行。
这条路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他走了太久,不免有些怠惰,甚至埋怨这黄泉路也如此折腾人,实在很不应该。
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这隧道的尽头远远传来一丝光亮,像是一盏灯泡悬挂在半空中不停地摇曳。景云臻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向着那光亮走去,又行进了百来米,四周顿时天光大亮,连隧道岩壁也一并消失不见。
他让这天光晃了眼,闭目适应了半晌,刚一睁眼,只听有女孩子银铃一般的笑声自远而近地传来,她咯咯笑着,奶声奶气地嘟囔着些什么。
接着有成年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道:“曦曦,别跑了,到爸爸这里来。”
景云臻浑身悚然一震,急忙转过身去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陆子峰仍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身材高大,浓眉深目,说话的时候声若洪钟,气势非常迫人。他身前站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穿鹅黄色的小裙子,小脑袋上梳着双马尾,面颊粉白,可爱的好像洋娃娃一般。
陆子峰双手一伸,将笑闹着的小女儿捞起来放在了肩膀上,两只手牢牢地护着她的腰。
她坐得那么高,但仿佛一点儿也不害怕,还睁着两只大眼睛四下地打量。这么一转头,好像突然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景云臻。
那一刻,景云臻清晰地看见她眼睛弯弯地笑起来,露出了细白的一小排牙齿,对着他甜蜜蜜地喊了一声:“哥哥!”
于是陆子峰也转过身来,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一般,对着景云臻点头,笑道:“回来了?去洗手,马上就吃饭了,你妈妈做了你爱吃的蛋炒饭。”
景云臻仿佛完全怔住了,脚下扎了根一样一步都不能动弹。
半晌,他喃喃地叫了一声“爸”。
“嗯?怎么了?”陆子峰奇道,“今天放学不饿?往常一提到吃饭你可早就迫不及待了。”
小女孩嘴里喊着“哥哥”,闹着要从陆子峰的肩头下来。
她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去牵景云臻的手,拉着他往厨房走过去,神神秘秘地仰着脸冲他说“哥哥吃柚柚”。
景云臻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力气小得跟兔子一样,他却那样顺从地由她牵着,一步一步走到厨房里去了。
女人正在盛饭,她背对着他们,围了一个浅蓝色的格子围裙,头发挽成发髻,松松地盘在了脑后。
景云臻望着那背影,一瞬间觉得眼睛有些发热。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间干涩,完全无法发出声音。
“哥哥,”小女孩垫着脚打开冰箱的门,从里面拿出她上幼儿园用的饭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献给他,仰着头期待道,“哥哥,今天中午,老师发了一个柚丸子,我留了半个给你,给你,你拿着,可好吃了!”
女人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说悄悄话的儿女,笑道:“曦曦又留了什么好吃的给哥哥?好呀,连爸爸妈妈都不给,就知道偏心眼你哥哥。”
小女孩将饭盒塞进景云臻的手里,拽着他的手理直气壮道:“妈妈说哥哥在长身体,曦曦也在长身体,所以哥哥和曦曦多吃柚柚!”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两个小馋猫,来,帮我把菜端出去,我们准备吃饭了。”
景云臻从她手里接过碗,指尖碰到了她的手,温热的,软软的,母亲的手。
他突然难以自抑,低低叫了一声“妈妈”。
女人见他突然涌上了泪,却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安慰似的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道:“好了,知道我们云臻受委屈了。”
客厅的餐桌上林林总总摆了好几样菜式,小女孩抓着鸡翅吃得一嘴油,还要口齿不清地跟大家讲她在幼儿园发生的事情。
女人拿着纸巾帮她擦嘴,“曦曦,我们吃完饭再讲话,像哥哥一样,好不好?”
没想到小女孩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说:“哥哥,你也跟曦曦说说话吧?这样妈妈就不会单单说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