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把最后一条绷带固定好,抬头:“好了。暂时没有发现感染的迹象。”
奥古斯特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神,只觉得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波涛汹涌,好像酝酿着最复杂深沉的情感。
“划伤您的匕首上涂了麻药,药效应该当场就发作了吧?您自己硬撑着走回来也不愿意告诉我一声,让我来接应您吗?”丹的声音很轻。
奥古斯特一时没有回过神,只看到他嘴唇在动,完全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你说什么?”
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把奥古斯特脸上的疑惑一丝不落的收进了眼里。他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站起身:“我把药箱收起来。”说完就走出了帐篷。
麻药的劲头还没过去,奥古斯特昏昏沉沉间又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近第二天中午了,雪亮的天光透过帐篷透进来,让他觉得有些刺眼,能零星听到几句从外面传来的说话声。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右手臂,还有一些刺痛,看来他在路上给自己扎的那几刀还是有点狠。揉了揉脑袋,他慢慢地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丹正在喂狗,手里拿着无线电通讯器说着什么,罗杰斯紧跟在他脚边,尾巴摇得欢快。
“……我知道。伤口不深,这两天我会注意,如果有感染发炎的迹象我会联络基地。好的,那边善后就交给你们了。”说话间他无意中转过头,看见奥古斯特站在帐篷旁边,脸上胡子拉碴,罕见的有些憔悴。
“你醒了。”他走过去。
奥古斯特“唔”了一声,冲他手里的通讯器扬了扬下巴:“基地?”
丹点头:“是希斯中尉,他说海警已经到现场了,您不用担心我们这边的说辞,他们会去接洽。他还说如果您的伤情恶化要及时回基地治疗。”
奥古斯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丹看着他的表情,脑海里掠过希斯不可置信的声音,里面混杂着罕见的焦虑:“……对方联络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对方5个人一个活口不留。我看了他们从现场传回来的照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简直是……。虽然我们跟海警那边合作那么久,这件事不会闹得很大,但是丹,你最好看着他一点,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不敢保证总部那边会不会直接把他调走。”
奥古斯特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怎么?”
丹走到他面前,直直对上他的眼睛:“你昨晚说你把那些人都处理了,是什么意思?”
奥古斯特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字面意思。”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我想您都没有权利——”
“你是在指责我?”奥古斯特打断他。
丹沉默了一会儿:“我记得您曾经问过我,对于死在我手底下的人怎么看,现在您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奥古斯特冷笑:“如果你是指昨天那帮人,那我可以说他们罪有应得。”
“因为什么?阿瑟?还是当年的那场意外?是因为这群人所以阿瑟才会死?”
“这与你无关。”奥古斯特的声音真正沉了下去,转身想要绕开他。
“的确与我无关。只不过我认为作为您的士兵,我有权利在我的长官做出应激行为的时候尽到提醒的义务。”
“你什么意思?”奥古斯特猛地回头,一扫脸上的憔悴,眼神冰冷锐利。
“字面意思。”丹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送还给他。
奥古斯特盯紧了丹,一时没有说话。
“我只有一个问题,请您如实的回答我。昨天晚上,您是不是自卫?”丹的声音很慢,一字一顿。
奥古斯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讥诮:“你所谓‘自卫’的定义是什么?”
丹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你可以随便履行你的‘义务’,向基地或者是总部反映,我无所谓。”
奥古斯特说的每一个字都宛如重锤,狠狠地砸在丹身上,他脸色煞白,仍然不屈不挠的挡在奥古斯特面前:“在您质疑我的动机之前,我能不能问一问您的动机?”
奥古斯特停住了脚步,灰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半晌,他笑了起来,语气平静地开口:“很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么我就告诉你——确实是自卫,也确实是为了阿瑟。如果不是这群杂碎,阿瑟根本不会死。”
沉默。
丹第一次觉得这片雪原反射着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罗杰斯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些不安地走到奥古斯特脚边,拱了拱他的小腿。
“我知道了。下一次在您贸然行动之前,我希望能知晓您行动的目的和可能引起的后果,仅仅是作为您的队员和士兵。”丹突兀地开口,说完率先转身离开了。
奥古斯特站在原地,沉默着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杰斯见主人没有反应,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转身小跑到帐篷旁边,叼起一个墨绿色的什么东西,再一路小跑回奥古斯特身边,献宝一般抬起头。
奥古斯特被它惊动,低头心不在焉地接过它嘴里的东西。绿色的封皮落在雪地上一夜已经有些发软,他认出这是丹平时总拿着写写画画的那个小笔记本。
犹豫了一秒,他翻开了第一页,随即眼睛有些惊讶地瞪大了——上面整整齐齐打满了五线谱的格子,铅笔在上面画下了不同的音符,页面空白处还有一些简陋的信笔涂鸦。
这种记谱法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他手指抚了抚有些陈旧的绿色硬皮,眼神颇有些怀念。
丹把雪橇犬们都打点好之后已经过了中午,这一片地带马上就要进入极夜,白昼几乎只有短短的2、3个小时,此刻太阳正颤巍巍地悬在西方天际,余晖黯淡,暮色已经铺上了他头顶。
他回头看了看,奥古斯特没在外面,应该是回了帐篷。他放轻脚步走回去,透过缝隙往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奥古斯特躺在自己的睡袋里睡熟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确认那人的体温脉搏都正常之后又悄悄地退了出来。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太阳已经沉沉落下了地平线,天边映着一圈暗沉的金红。他们所在的位置靠近沿海的冰架,视线所及的边缘,能够勉强看到一线窄窄的铁灰色,那是还没有结冰的海面。
起风了,他漫无目的的顺着身后低矮丘陵的方向往前走了一段,抬腕确定方位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日期,显示距离圣诞节还有四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降临节。
他的眼神不觉变得有些柔软,先前与奥古斯特争执时的烦躁褪去了些许。他还记得小时候,每年降临节都象征着圣诞节已经拉开帷幕,家里所有孩子都眼巴巴地掰着手指数日子,他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会给每一个孩子做一个刺猬糖球,每天从刺猬的背上摘下一颗糖果,等到所有糖果都吃完的时候,圣诞节也就到了。在北爱尔兰的时候,米娅会在这四周里每周点一支烛台,等到四盏烛光都穿透寒冷漫长的冬夜时,他们会出去吃一顿丰盛的圣诞大餐,犒劳自己一年的工作。
这一路走过来,不想最终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丹一时有些意兴阑珊,干脆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了那支一直带在身边的口琴。
第28章
奥古斯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先前吃的抗生素让他觉得头依旧有些昏沉,坐了几秒之后他才慢慢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大脑的反应依然很迟钝,他抬手碰到一旁的桌板时,丹的那个绿皮笔记本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掉了出来,他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神柔和下来。
在黑暗中呆坐了半晌,他忽然听到不远处飘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一开始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他凝神听了一会儿,直到分辨出那带着些怀念气息的熟悉旋律,他的肩膀才骤然放松,自言自语道:“Silent night……原来已经快到圣诞节了……”
丹开始吹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完全是下意识的选了这首《Silent night》,直到结束第一段,他才把口琴放下,金属边缘因为常年的触摸已经变得光滑圆润,他目光注视着手里的小玩意,思绪却飘到了远处。
米娅是音乐学院大提琴专业的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任教,平时除了带大学里的学生,还在外面带大提琴的私教课。大概因为她的细致耐心,来找她上课的大多是一些上小学的孩子。丹先前有过一些钢琴基础,当初为了执行任务,他们小队的人一致建议让他假装成对大提琴感兴趣的业余爱好者,这样就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接近米娅,他抗议无果之后也只得妥协,在小队到达贝尔法斯特的第二天就去二手琴行买了一把大提琴,敲响了米娅的家门。
米娅是一个很耐心的老师,加上本身性格随和温柔,很快就和丹成了朋友。丹本身在音乐上也有那么点天赋,学了大半年之后,米娅就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义演,他有些好奇,就答应跟着她一起去了。
那是一所郊区的残疾人学校,不止有儿童和青少年,也有一部分成人。丹听学校的负责人介绍说米娅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说是演出,其实更像是一种音乐家和观众之间的交流,她会教小朋友一些基本的乐理知识,也会和演奏其他乐器的人一起编排一些常见的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