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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暮色 (初禾)


  斯野看了会儿阳光,眼睛被刺得发痛。
  可是垃圾堆在驿站,也是给别人添麻烦。
  斯野想,今天天气好,去把垃圾都清理掉吧。
  下床时,他有些恍惚,摔了一跤。
  赤裸的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破皮了。
  但疼痛好像并不鲜明,他药都懒得涂,去卫生间洗漱。
  以前,卧室地上铺着地毯。
  他和靳重山在地毯上做过。
  前几日,他将酒洒在地毯上,难得清理,扔掉了。
  有一回,他下床,腰腿没力,也摔下去。
  膝盖撞在柔软的地毯上,毫无痛感。
  靳重山却打横将他抱起来,帮他洗澡时,很温柔地揉着膝盖。将他放回床上时,还亲了亲那泛红的地方。
  他一度怀疑,膝盖并不是撞红的,而是被靳重山揉红的。
  电动牙刷已经停止震动,斯野还浑然不觉地握着。
  直到牙膏沫和唾液一起淌得满下巴都是,他才叹了口气,赶紧洗掉。
  取快递时,斯野跟老板借了个板车。
  二十几个包裹全部搬上板车,没有一看就是大型行李的。
  斯野问:“只有这些了吗?”
  老板不耐烦地将机器丢给他,“你自己对!”
  斯野看完所有对应他手机号的快递,没有一个来自新疆。
  把机器还给老板,斯野竟是莫名松了口气。
  包裹全部拉回家,斯野坐在门口拆。
  好几个包裹他都要想一下,才知道那是什么。
  拆到第二十个,斯野忽然不动了。
  双手渐渐用力,指骨泛白。
  那是一箱螺蛳粉。
  和靳重山吃过厕所串串之后,他催靳重山赶紧买一箱螺蛳粉寄到喀什。
  去新疆的快递比较慢,冬天更是如此。
  不早点寄的话,他们回去之后可能吃不上。
  靳重山答应了,但买没买他不知道,也没催。
  这箱螺蛳粉居然寄到了成都。
  斯野指尖有些发抖,找出货单展开。
  下单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八号。
  三十一号那天就已经到驿站了,他却没去拿。
  他说,想在成都过完元旦。
  所以螺蛳粉在元旦前夕寄到了成都。
  可他们没来得及吃。
  斯野紧紧捏着一包,几乎将包装捏破。
  下单的时候靳重山在想什么呢?
  是打算和他一起吃的吧?
  他不知道靳重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分手,刚来到成都就开始了吗?还是在展会中途?
  他想起每次提到回喀什时,靳重山的沉默。
  大约那时候,靳重山也在反复犹豫中备受煎熬。
  斯野晃晃悠悠站起来,拿着那包被捏破的螺蛳粉去厨房,开火,烧水。
  至少靳重山曾经是想和他一起过完这个元旦。
  只是在三十一号那天,突然下定离开的决心。
  早几天晚几天又怎样呢?
  靳重山还是会跟他提分手。
  水烧开了,斯野将粉和料一股脑倒进去。
  酸笋的气味充斥厨房,最后锅都煮糊了,斯野也没将它们捞起来。
  粉连同锅,一起扔掉了。
  今年的春节来得比较早,在一月底。
  昨天开会时,斯野突然宣布接了个日本工作室的合作,春节后会带一个小组过去。
  大家都很诧异。
  上次不是说年后要去喀什吗?
  斯野没解释,把工作带回loft,熬夜和对方沟通,出了一份双方都满意的计划表。
  快天亮了,“旷野”下午有个年会,然后就放假了。
  斯野疲惫,却没有困意,想喝杯咖啡,这个时间却叫不到外卖。
  家里有咖啡机,只是很久没用了。
  他翻箱倒柜将咖啡机找出来,找豆子时却拿出一包茶。
  不是他用来泡水的茶包,是用来煮的茶。
  一旁还有一袋奶粉,新疆的特浓羊奶粉。
  还有一瓶盐,和炒菜用的不同。
  他抱怨过茶包做的咸奶茶没有喀什的味儿,后来靳重山让人寄了茶叶和奶粉过来。
  但时间紧,只煮了一回。
  靳重山走那天,几乎将存在的痕迹清除干净。
  做咸奶茶的材料却留了下来。
  是因为他喜欢咸奶茶,所以留给他吗?
  可是,他喜欢咸奶茶,并不是因为咸奶茶好喝到上瘾的程度。
  仅仅因为咸奶茶是帕米尔高原上的咸奶茶,是靳重山亲手煮的咸奶茶。
  让他上瘾的从来只有靳重山。
  斯野闭上眼,蹲了会儿,关上橱柜的门。
  他没有煮咸奶茶,突然嫌磨咖啡豆麻烦,兑了杯速溶草草了事。
  帕米尔高原刮起一年中最寒冷的风。
  大地白茫茫一片,除了零星的黑色,看不见其他色彩。
  塔县的酒店、民宿都已歇业,只有一家青旅还开着门。
  每年这个时刻,都有极少数的户外勇士来到塔县,想亲眼目睹风雪浩荡中的喀喇昆仑。
  前几天,有两人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遇险,青旅老板和靳重山亲自把人接回来。
  老板想请靳重山带他们去下面的村子。靳重山在,他放心。
  但靳重山摇摇头,说不带客人了。
  老板想了想,也理解。
  往年这个时候,靳重山忙着给护边员送补给,确实不怎么带客。
  到了护边员的站点,靳重山没立即返回。
  和他们一块儿巡逻,把车换成马。
  老护边员满脸诧异,说站点人手够。
  他淡声道,他来了便出一份力,换几位护边员去休息。
  在山上待了三天,靳重山才回来,把古丽巴依心疼坏了,连忙把他拉到炉子边,看他有没有受伤冻着。
  靳重山轻笑,说自己没事。
  库尔班做了一桌牦牛火锅。
  这是自家吃的,没店里那么讲究。
  古丽巴依问斯野怎么没回来,隔壁民宿的小丫头盼着穿斯野店里的新衣。
  靳重山说,斯野在成都很忙。
  古丽巴依和库尔班也想不到太多,聊了几句后就催靳重山多吃。
  次日,靳重山又上山了。
  喀喇昆仑的风雪在脸上刮过,冷得刻骨。
  他骑着马,奔行在辽阔的雪原,呼号的风雪在他眼中像默片。
  沉默,却愈加凌厉。
  前面看不见山峦,雪野的尽头是灰蒙蒙的天空。
  他胸中陡然升起一股难以排解的沉闷,纵马向那天空与雪野相接的地方跑去。
  可是不管怎样跑,都跑不到尽头。
  天空与雪野并不会真正相接。
  但是群山会。
  视野中终于出现连绵的雪山。
  它们从天际线上接过雪野,亘古不变地站在那里,是雪野真正的归宿。
  在冬天最冷的时刻,靳重山忽然想起夏天时,斯野与他的一段对话——
  “天空也可以是旷野的归宿。你看。”
  “但天空不会真正等待旷野。它只会给旷野等待的假象。”
  靳重山勒住缰绳,马停下来。
  天空给与旷野的是假象。
  时间给与他的,也是假象。
  作者有话说:
  那段对话在19章


第34章
  帕米尔高原的春天来得比平原晚一些。
  锦官城草长莺飞,城外油菜花遍野时,塔县还没迎来第一波赶春的客人。
  古丽巴依的酒店好些设施老化过时了,刚过去的冬天大改了一回,这会儿还敞着门窗散气。
  青旅民宿开始打扫清洁,将塔莎古道杏花游的组团拼车信息发布到网上。
  歇了好几月的司机们跃跃欲试,已准备好在这个春天将春节花出去的钱赚回来。
  靳重山像过去一样在喀什和塔县两头跑,似乎更忙了一些。
  牧民家的孩子不想在县里读书,想去喀什上小学,没有门路,也不知道上哪儿去问。
  他帮着解决。
  塔县蔬菜紧张,从喀什运来的涨价了,两头争执,各有各的理。
  也是他从中调节。
  他让自己像个不停歇的陀螺般转起来。
  管的事好像一天比一天多。
  眼看海拔稍低的地方,杏花已经打出花骨朵,寒冬的气息退去,他却在上山送过一趟补给后感冒了。
  古丽巴依最担心他像古兰茹孜和靳枢名那样永远留在雪山上,多年来难得强迫他一回,押着他去医院输液。
  又把他关在家里养了几天。
  “你啊,父辈的人生是父辈的,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责任感太强,才把古兰茹孜和你阿爸的担子接过来。”
  古丽巴依一边缝吐玛克,一边用塔吉克族语和靳重山絮叨。
  “如果古兰茹孜还活着,她一定希望你能放下担子,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们塔吉克族,讲究孩子继承父亲的名字,这是男人们一生最大的荣耀。”
  “但是继承名字并不是连他的责任也一同继承。孩子快乐幸福,才是父母最希望看到的。”
  靳重山帮古丽巴依理羊毛。
  古丽巴依声音轻了些,带着怀念和已经释怀的悲伤,“而且他们已经为这片大地奉献了生命,他们的孩子谁也不欠。”
  外面传来摩托声,来的还不止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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