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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有引力 (生姜太郎)


  而后,宣兆缓缓站直身体,对岑柏言微微笑了笑:“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岑柏言“嗯”了一声:“大前天。”
  “哦,”宣兆抿了抿唇角,“好的。”
  寒暄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之间已经找不到任何话题,或者说聊什么话题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宣兆在心中苦笑了下,他和岑柏言不是陌生人,但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准确的词能够定义他们的关系。
  有关于岑柏言的场合,宣兆都用“那个人”这三个字来替代,那个人放在外公墓前的花朵,那个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卡片。
  比起此刻猝不及防的重逢,也许一束匿名的花、一张空白的卡片更适合他们。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一句完整的话没有说完,又同时戛然而止。
  岑柏言的目光从宣兆的拐棍上掠过——
  是一根全新的拐棍,原来的那一根,他彻底不要了吗?是丢掉了吗?
  想到这里,心尖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疼得岑柏言眼睫微颤。
  宣兆低头看了看左手,淡淡一笑:“原来那个旧了,换了根顺手的。”
  “嗯,”岑柏言说,“很适合你。”
  “怎么来这里了。”宣兆问。
  岑柏言拎着水果袋子和牛奶箱的手紧了紧,欲盖弥彰地把这些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随便逛逛,”岑柏言说,“你忙,我先走了。”
  宣兆的视线落在他手上,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叹息,笑着说:“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吧。”
  岑柏言一怔。
  他是岑静香的儿子,宣兆竟然邀请他去探望宣谕?
  “我外婆年轻时也是学建筑的,我妈妈从小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皮毛,”宣兆看出了岑柏言的犹疑和顾虑,温声道,“你陪她聊聊,她会高兴的。”
  再拒绝反倒会让场面更加尴尬,于是岑柏言点头道:“好。”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分别站在对角线两端,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保持着极其疏远的距离,安静的仿佛两个陌生人。
  宣兆抬头看着上跳的电梯楼层数字,随着“叮”一声响,宣兆转头说:“到了。”
  电梯门徐徐开启,岑柏言下意识跨上前一步,伸手挡着门——岑柏言本来是个不注重这些细节的人,曾经有次他和宣兆去商场看电影,电梯里,宣兆被人群挤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出电梯时宣兆拄着拐,行走比较缓慢,被正在关闭的电梯门狠狠夹了一下。自那之后,每次他们上下电梯,岑柏言一定会先宣兆一步挡住电梯门。
  这个条件反射的动作令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宣兆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谢谢。”
  岑柏言收回手:“不客气。”
  他们一前一后,缓步走到了宣谕的病房前,宣兆将拐棍靠在墙边,这才轻轻推开门。
  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拥进来,宣谕膝头躺着一本翻开的书,正闭着眼在沙发上午睡。
  她手背上插着针头,药水透过滴管缓缓进入她的身体,她脸色极其憔悴,呼吸轻的几乎就要听不见,宽大的睡服也掩盖不住她的枯瘦,露出的一截小臂可以说是骨瘦如柴,腕骨高高凸起,手背上的青筋像是枯叶的脉络。
  岑柏言也不禁放缓了呼吸,他环视这间过分整洁的病房,可以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花瓶、镜子、瓷碗、刀具等等可能成为自残工具的东西统统被收起来了,桌角、床脚全部包着软垫,墙面也贴上了柔软的海绵材料。
  床边放着岑柏言见都没见过的医疗仪器,显然宣谕就是靠着这些维持生命。
  岑柏言不知道为什么鼻头一酸,一种莫名的歉疚和负罪感从心底涌起,他甚至不敢去看宣谕的脸。
  “天气热了,她精神不好,”宣兆走到宣谕身边,取了一件薄被为母亲盖上,低声对岑柏言说,“每天醒着的时间会短些。”
  “那我不打扰了。”岑柏言将带来的礼物放在地上,匆匆转过身。
  宣谕本就睡的不深,听见响动便微微睁开了双眼:“小兆?”
  “嗯,是我。”宣兆将宣谕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怎么不盖被子,着凉了怎么办。”
  “时间差不多了,我想你应该到了,”宣谕笑着说,“就看会儿书等你,没想到睡着了。”
  岑柏言背身站在门边,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兆,这位是你的朋友吗?”宣谕看见了岑柏言。
  宣兆说:“是一个认识的朋友,特地来探望你的。”
  “怎么让人家干站着,太失礼了。”宣谕责怪地拍了拍宣兆手臂,对岑柏言招了招手,“来,过来这边坐。”
  岑柏言缓缓转过身,垂眸说:“阿姨,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宣谕显而易见的开心,“小兆第一次带朋友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来这边坐,热不热,要不要开空调?”
  “阿姨,我不热。”
  岑柏言在宣谕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几分局促,仿佛有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令他无法自然地面对宣谕。
  宣兆站起身,让出了沙发的位置,让岑柏言坐下。
  “好英俊的小朋友,”宣谕笑吟吟地看着岑柏言,“我都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帅的小伙子了。”
  宣谕坐在床边,不满道:“我不英俊吗?”
  “好好好,你也英俊,”宣谕摇了摇头,对岑柏言眨了眨眼,小声说,“你看他,多大年纪了还吃醋,我反正觉得你长得比他好看。”
  岑柏言厚重的心防不知不觉间被卸下了一些,他抿着嘴唇垂下头,低笑出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宣谕问。
  宣兆说:“他叫——”
  “柏言,”岑柏言立即接过宣兆的话,“阿姨,我叫柏言,柏是松柏常青的多音字,语言的言。”
  他可以隐掉了自己姓“岑”这件事。
  “柏言?”宣谕双眼一亮,“柏是气节,言是承诺,这个名字含义真好。”
  “没有,”岑柏言笑了笑说,“只是随便起的。”
  护士轻轻敲了敲门,示意宣兆出去一下,宣兆站起身:“我去倒水,你们聊。”
  “去吧,”宣谕摆摆手,对宣兆说,“快走,柏言陪我就够了。”
  宣兆哭笑不得:“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宣兆出去后,岑柏言更加拘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宣谕始终用一种慈爱、温柔、包容的眼神看着岑柏言,然而岑柏言却在这种注视下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的内疚感。
  如果她知道我是谁.
  “柏言,阿姨知道你是学建筑的,还拿过很厉害的奖项,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宣谕柔声说。
  “客气了,”岑柏言立刻说,“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办到。”
  如果他真的能够为宣谕做些什么,那再好不过了。
  岑柏言急于用这种方式做一些哪怕微不足道的弥补,但他却忽略了一点,自打刚才进来后,宣兆并没有告诉过宣谕任何关于岑柏言专业的事情,宣谕却很自然地提起了这件事。
  “我小时候和父母在江浙一带生活过几年,我十岁左右,举家搬到了新阳。再回老家,才发现老宅已经拆了,那一片被划做了商业区,”宣谕回忆道,“唯一几张老宅的照片在搬家时候也丢失了,这一直是我的一个遗憾.”
  宣兆返回病房时,岑柏言腿上放着一个本子,正用铅笔在上面勾勒轮廓。
  宣谕坐在他身边,垂头看着岑柏言落笔,眼睛里有淡淡的水光,像是陷入了某个遥远但温柔的回忆。
  “屋檐的四个角是翘起来的,”宣谕说,“屋檐很宽、很长,常常有燕子来搭窝;门前是三级石阶,缝隙里面总是会长出青苔,我呀小时候爱跑爱跳,常常滑倒.”
  在宣谕的描述下,岑柏言一笔一笔勾画出那座宅子的模样,微笑着说:“没想到您小时候那么淘气。”
  “小兆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花园里跑啊跑的,怎么也跑不累,我怎么说他都没有用。”
  岑柏言笔尖一顿。
  “他从前是个很开朗的孩子,后来变得有些.嗯.”宣谕斟酌了一下措辞,语气里是浓浓的宠爱,“别扭,有时候感觉冷冷淡淡的,我也常常被他伤了心。柏言,如果他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不要见怪。”
  岑柏言没有回答,在屋顶上勾勒出瓦片的形状。
  宣兆站在门外,透过虚掩的门缝,安静地凝视岑柏言轮廓分明的侧脸,阳光笼罩在他身上,又穿过发梢,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虽然我这么说好像不太妥当,但小兆这个孩子,有时候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宣谕的声音温柔沉静的像是一潭碧绿的湖水,“他的人生永远留在了七岁那年,他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样,理所当然地做错的事,等到要弥补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岑柏言双唇紧抿,强迫自己将思绪集中到笔下的那幅画上。
  年代久远,宣谕也无法准确描述出当年那个宅子更多的细节,岑柏言便擅作主张,画上了带着圆铜环把手的木门、雕花的窗格,甚至还画了两只衔着草叶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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