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清楚地知道,因为她的天真,缺乏常识,让他无法得到来自母亲的保护。
太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他把心里的渴望都埋葬了,等待着被某个人唤醒。
第一次被触动,是因为高中时的那些信。
第二次被触动,可能是因为顾长霁。
真是奇怪,顾长霁有什么优点?
他从前明明觉得这个人又自大又狂妄,是个在金银窝里养得四肢退化的伸手党。
但现在再去回想,那些偏见和鄙夷统统不见了,只剩下顾长霁嘴角那抹懒散的笑容,睡着时温柔的侧脸,深夜的枝桠上两只成对的乌鸦,和鼻尖萦绕的食物香气。
“我以前的想法很天真,”贺伊人说,“我现在也慢慢察觉到了……但是我没有办法补救。”
贺彰:“您也开始怀疑了吗?”
贺伊人:“什么?”
“当初琴行的倒闭,是有人故意操作的。”
贺伊人的表情隐没在黑暗里,声音也沉甸甸的:“不是。”
贺彰愣了,然后听见母亲继续说:“你原来一直怀疑是闻华笙做的?”
看见他的表情,贺伊人就明白自己猜对了。“闻华笙……确实不算一个好人,但他对我的好,确实是真的。当时他听说了我的情况,就过来找我,他说可以帮我的忙,通过他的渠道筹一笔资金。但是有条件,我必须和你爸爸离婚。”
“我答应了离婚,但是没有要他帮忙……因为我觉得你爸爸是自作自受。”
贺彰抿了抿唇。
“你是不是不敢相信?”贺伊人自嘲,“我怕你难过,所以我从来没说过这些。你爸爸会自杀,也是因为我。他不愿意和我离婚。”
她的声音哽咽着:“他觉得我要在关键的时候离开他,所以想带着我去死。”
说完又突兀地笑了一下,“大过年的说这个,真是不吉利。”
贺彰:“……”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也已经疯了,每次和他吵架的时候,我都觉得我马上就要疯了。如果不是闻华笙,我可能真的要和你爸一起寻死。”
这是贺彰从没听闻过的信息。
那时候他还年幼,记得的细节很少,因为对于父亲的死因存疑,所以他问过不少父亲过去的朋友。他们透露的信息,几乎都是“事情本不该这样”。而事实究竟该怎样,他却很难调查到。
加上闻华笙的种种行为,他就只能把帽子扣在这个人头上。
今天他才从母亲嘴里听到真正的原因,心里只剩下了震惊的情绪,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彰,最近我常常做梦,梦见很多人,也包括你爸爸,就像忽然醒悟了,知道了我这么多年来,究竟在做什么。因为情绪的低落,我最后选择了和闻华笙结合,”贺伊人说,“或许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也明白没有后悔的余地。”
“为什么没有后悔的余地?”贺彰说,“只要你不快乐,就可以和他离婚。”
贺伊人没再说话。
贺彰有些失望,他觉得今天晚上他不应该答应这场谈话。
有些东西可以通过谈心解决,但性格和弱点,还有感情的纠葛,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改变的东西。
过了很久,从吴家老宅那边传来了叫他们回去的声音。
贺彰把手揣进兜里,移了一下步子。贺伊人叫住他:“我希望你不要再被我束缚了。”
“我这一生,已经没有太多盼头了,阿彰。我不想让你再为我考虑,你应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珍惜你的婚姻,珍惜你自己的生活。”
贺伊人慢慢站了起来,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捏了捏。“这是妈妈自己的选择,妈妈不后悔。”
……
热闹了一晚上,终于可以躲开那些麻烦的大人小孩。顾长霁打着哈欠坐在沙发上,这还是他决定在这儿久住后特意搬过来的,看见贺彰摊开了一本杂志,却没有读,捏着一页纸发呆,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贺彰心情疲惫,掀了下眼皮看他。
顾长霁的眼睛里清楚地装着担心。
脑子里乱糟糟的,贺彰头一回觉得迷茫了。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失去方向的感觉让他的情绪无比消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不想说,顾长霁当然不好问。
他侧着身子躺下,仰头看见柜子上摆的红酒,又腾地来了精神:“来喝一杯?”
今晚年夜席上摆的酒都比较烈,因此和他没有缘分。他闻着香味,嘴馋又不能喝。正好现在贺彰心情不爽,喝点好酒最让人放松。
“什么时候放的酒?”
“忘了,表嫂给的。”
他拉开了木塞,用手在瓶口招了招,用心地嗅着香气。
“好东西,”绸子一样的酒液缓缓流入杯中,顾长霁垂着眼,眨动了一下睫毛,“我在牛津认识的一个作家,喜欢把女人比作酒。”
贺彰对酒没什么研究,对女人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他回答:“哦。”
“原话是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一句比较经典的:‘红酒一样的女人格外危险,她温柔优雅,懂得如何让你对她上瘾。’”
“喝什么酒不会上瘾?”贺彰问。
“你说的也对,”顾长霁晃了晃酒杯,“只不过我现在觉得,这个比喻不仅仅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什么意思?”
刚刚那句话,顾长霁说出口的时候并没有经过大脑,现在忽然被这样反问,反而结巴了:“也……也没什么很特别的意思。”
他把酒杯给贺彰,强行和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撞击声像一把锐利的玻璃碎片,“刺啦”一下,掉进这片沉寂的海里。
“新年快乐。”顾长霁说。
贺彰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难以言明的情愫像一张绵绵的细网,菟丝草似的,攀上他的皮肤。
“新年快乐。”
32
年后没几天,贺彰就预备出发。他的老师已经等了他一个星期,发来了两封催促的邮件,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顾长霁立刻要和他一起走。
他不想继续在老家待着,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是被摁在砧板上的活鲫鱼,随时都有把刀子要落下来似的。
因此他跟着收拾东西,借口说“要亲自送贺彰离开”,两个人一副你侬我侬生死不离的模样。
出发之前,顾长霁特意进了一趟书房。他本来是想拿几本游记,却一眼看到了那本《海外寄霓君》,迟疑了一下,手把书抽到了一半,最后还是轻轻推了回去。
贺彰戴着围巾帽子,走到书房门口,似乎是不耐烦了:“还要拿什么?”
“没什么。”顾长霁的手从下面一排书籍里抽了一本地理志,放进行李箱,“走吧。”
吴欢欢见他们是真的要走,也不要小大人的形象了,抓住顾长霁噫噫呜呜一顿嚎,让他们把她也带走算了。
顾长霁蹲了下来,捏住她的小鼻子:“你不上学了?”
“我去你们那里上学呀。”
几个大人忍俊不禁,顾长霁揉她的头发:“可是这么懂事又可爱的小姑娘走了,你现在的老师会伤心的呀。”
吴欢欢:“唔。”
“等下次回来,小叔叔带你过去迪士尼玩好不好?”
他这一招还是很容易讨好小女孩的,但吴欢欢嫌弃地撇了撇嘴:“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去呢,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顾长霁:“……”
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啊?
“那我跟你约好了,等你放暑假了就来接你好不好?”
“小婶婶也来吗?”吴欢欢期待地看向贺彰。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又尴尬地扭开了头。
到那个时候,他们的一年婚约,也差不多该考虑结束了。
“当然了。”贺彰低声回答。
顾长霁拉起行李箱,招呼贺彰上车。
一路上安安静静,顾长霁戴上耳机听歌,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谈到关于婚约的事。
回到他们自己的新房,顾长霁瘫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壮壮,拿小碗装了水让她一下一下地舔。
贺彰则是一回屋子就进了书房,顾长霁撸着猫,耳朵听着书房里收拾的动静,忍不住啧了啧嘴。
“你今天就走?”
“晚上的飞机。”
“哦……”
顾长霁又躺了会儿,见贺彰没有再说话,张了张嘴,又猛地闭上。
贺彰鼓捣了半天,出来时只拿了一个文件夹,塞进行李箱里,回头瞥了一眼顾长霁。他已经躺下了,壮壮就趴在他胸脯上,一人一猫躺得舒舒服服整整齐齐。
等他回过头,顾长霁又看向他,发现他似乎也没那么着急走,不由得说:“你在那儿,不会又把自己忙累成活死人吧。”
“什么叫活死人?”贺彰不满地问。
顾长霁想起来前段时间他满脸憔悴在病床上沉睡的样子,扯扯嘴角:“我头一回见到真的有人能把自己累倒。”
“你以为我是因为sh……”
“因为啥?”
“没什么,”贺彰脸上的郁闷一闪而过,他盖上行李箱,“你别拔壮壮……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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