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口喘息着,恐慌地看向四周。窗帘已经亮了。白天了。
莫狄被他突然的动作惊醒。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季末,伸手把季末搂进怀里,手在季末背上摸了摸,一手的冷汗。
季末僵硬地蜷缩着,在莫狄碰到他后背的时候,甚至又哆嗦了一下。
莫狄吻了吻他的额头。“是不是做噩梦了?”
季末竭力调整着呼吸,半晌后点了点头。
莫狄揉了揉季末的脑袋,嗓音极尽温柔:“还是那个世界毁灭的噩梦吗?”
季末愣住了。
他脑子嗡得一声,好像有人在那里猛然拨下嘈杂的弦。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了。他睁大了双眼,瞪着一片虚无。
“季末?”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哥哥?”
……
莫狄在叫自己。
季末的肌肉不听使唤,他几乎是强迫自己眨了一下眼,然后才回神。他往前艰难地挪了挪,脸颊贴住莫狄的胸膛,颤抖着。那片肌肤是温热的,不像自己,冷得像冰。
莫狄把他搂紧了些。季末从他的哨兵这里偷来了一些力气,过了很久,才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
“没事的……有我在。”莫狄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哄小孩一样安抚着。“真到那个时候我也在。”
“……嗯。”
“这个预知事件还没找到trigger呢,我们继续研究就好了。”
季末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他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他最后又把嘴巴闭上,闭着眼睛,靠着莫狄的胸膛点了点头。他的睫毛抖动,身体还在发颤。
今天的季末格外低沉。
其实季末本身就很低沉,只穿黑白灰三色的衣服,神情淡漠,周身环绕着厌世的气息。
但跟莫狄在一起之后,他似乎阳光了一点,笑容变得多了些,眼神里也多了份活泼。
——只是今天好像突然又打回了原形。
他和莫狄照常来塔打卡上班,他让莫狄等在办公室,自己去了一趟塔内研究所,那是他熟悉的地盘。很快,季末不声不响地取了一些硝酸银溶液,带了回来。
“你去A大吧。为了避免怀疑,我就不去了。”季末把棕色的小试剂瓶递给莫狄,“还有什么需要的,再告诉我。”
莫狄把小瓶子收好,示意他放心。
季末送他走到电梯间。
向导的笑容清浅,看得莫狄心中一荡。电梯门开的一瞬,他没忍住,低下头飞快地亲了季末一下,然后才踏入电梯。
莫狄的声音从正在合拢的电梯门缝隙里传出来。
“哥哥,你不要害怕。回家见。”
季末笑着站在原地,点点头。
电梯上的数字已经变了好几轮了,季末仍然盯着闭合的电梯门,脚好像被钉在那里似的。
他的呼吸不太稳,眼前的额发在抖动。等到他终于动起来时,他没有去看金属门映出来的今天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办公室走去。
季末没有去开电脑。
他先是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小时,然后起身去了茶水间,打了一杯咖啡。
他端着咖啡来到阳台。已经是寒冬了,所有楼宇的阳台几乎都是关门堵窗的,取暖还不够,没人想要吹冷风。
季末却悠悠闲闲地在阳台上坐下,像是感觉不到冷一样,看着外面萧瑟的风景。
什么都是灰白破败的。
什么都会消亡。什么都不会留下。
从塔六楼看出去的景色,季末已经看了好几年,熟悉得很。街道、店铺、公园……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去。从上俯视下去的视角,让他想起了城南区那个烂尾楼。
咖啡在寒冷的天气里冷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比手还要凉,但季末还是捧着咖啡,毫无负担地吞咽。
他的眼睛有个迎风流泪的毛病,在冬天更是如此。即使这样,他还是眯着眼睛,睫毛被弄得湿漉漉的。冷风里,发丝都是僵硬的,季末坐在那里,像个假人。
一杯咖啡很快见了底。
季末盯着杯底的褐色咖啡渍,只看了一两秒,就又起身,去打了另一杯。
回来的时候,他经过了白海青的桌子。季末端着杯子,在那里停顿了一两秒,然后拉开了那张桌子的第一个抽屉。
这个抽屉是白海青专门放烟的,季末抽了一条出来。他端详了一会儿烟盒的包装,心道白部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会介意,就拿了一盒,又攥了桌上的打火机在手里。
就这么一手咖啡,一手香烟,他又回到了冷飕飕的阳台。
香烟燃起的那一刻,他翘着脚,恍惚回想起他几个月前第一次抽烟。
那会儿莫狄刚来这里实习,他为了和莫狄保持距离,故意把跟他的相遇说成是他哥。他那时想的是,莫狄是要杀他的人,他一点也不想跟他有任何感情纠葛;推到哥哥头上,他知道自己喜欢错了人,就不会缠着自己了。
季末将一口烟含了几秒,才轻轻吐出来,一道温柔易逝的烟雾。第一次抽烟的时候呛得狼狈,莫狄很是潇洒地夺了他的烟,还对他说“不会抽就别抽了”。
但现在,他会抽烟了。
季末轻轻笑着,盘点着他这几个月的人生。当初的计划落空了,没熬到莫狄不喜欢他,他倒先一脚陷进去了。
季末低头望着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的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灰。烟灰落下,隐隐约约透出燃烧着的一个红黄色的小火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观察了那个小光点好长时间,然后歪着脑袋,伸长手指,去摸那个漂亮的小亮点。
——阴暗的人很喜欢明亮的东西,就比如他很喜欢莫狄。
按上去的时候,他没觉得烫。因为阳台上实在是很冷,他的手冻得没什么知觉。直到他发觉指尖的皮肉变了颜色,才缓缓将手收回。
左手的食指已经烫烂了一个烟头的大小。
季末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创口。有烟灰,有组织液,有血液,有皮肉。
也有疼痛。但那无关紧要。
季末左手端起咖啡,大口喝着,指尖上的血涂在杯壁上,像是画了幅简笔画。
他喝得很急,颇有灌酒的架势。液体从唇边溢出,划过下颌,再划过脖颈,最后被黑色的毛衣吸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季末眉头舒展,好像要把这几个月在莫狄监管下少喝的咖啡一口气全喝掉似的。
又一杯咖啡见底。畅快的报复感。
季末用食指在咖啡杯上胡乱抹着,看向远方。因为快速摄入咖啡因,他的心跳速度上升了,更激动,也更清醒。
清晨醒来的时候,他毫无防备地从一个噩梦跌入了另一个噩梦。
莫狄问他:“还是那个世界毁灭的噩梦吗?”
他骤然惊醒。过了很久很久,才答了一句“嗯”。
那个时候,虽然惊惧如波涛涌动,但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在刹那间尘埃落定。季末睁着眼,生生地看清了结局。
他忽视了很久的一个信号,在莫狄不经意间的提问里爆发出来,让他再也不能抛在脑后,用潜意识深深埋起。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关于世界毁灭的预知梦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触发了第六个预知事件开始,第一个预知事件,就停止了。
他昨天刚重看过档案,时间节点不会记错。可他昨天还没反应过来。
从开始做关于莫狄要杀他的那个梦开始,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世界毁灭的任何景象。几个月来,预知梦只剩下这么一个。
他有段时间甚至被折磨得怀念起第一个预知梦来着——大家一起奔赴末日,和自己被爱人一刀捅死,痛感是不一样的。
而他们的研究结果又是什么呢?
一旦扣下扳机,预知事件就会彻底偏离原来的轨道,最明显的标志就是预知梦的停止。
季末在他最有安全感的大床上,在他的哨兵怀里,突然冲破了研究瓶颈,取得了研究成果。
世界毁灭已经不会发生了。
因为……第六个预知事件,原来是第一个预知事件的扳机啊。
温暖的被窝里,季末手脚冰凉,牙齿都在打颤。可他只是把额头靠在莫狄的胸膛上,贴了贴,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其实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扳机已经扣下,没办法回到原来的轨迹。trigger只有一个,或大或小,但的确只有一个。
再研究第六个预知事件可不可能有第二个trigger,还有意义吗?
没必要了。也找不到的。
他老老实实被莫狄杀掉,第六个事件完成,世界也不会毁灭了。多好。
额发被冷风尽数吹起,季末的脸白得瘆人。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笑出了声音,也笑出了眼泪。
早在四年前,他打算自杀的时候,就想:一个只能预知毁灭和死亡的人,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变数。如果这种异能消失,预知到的那一切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季末把完全冷掉的咖啡一口气干了。他抽了一下鼻子,呼吸都带着咖啡和烟草的味道。当时为什么没有再自杀一次?早点一了百了多好,省去了许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