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又都没有话了,朋友之间短暂的告别应该更简单一点。月亮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许云清开口道:“我上去了。”
“好。”陶立阳答应了,却谁也没有先走。
“回来了就联系我。”许云清说。
“好。”陶立阳还是应着,面上的笑意更深一点看着他。忽又倾身过来,凑得极近:“你等我。”
呼吸绕过许云清耳畔带着一点难以名状的痒,他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躲开一点,不知怎么地,反而朝着陶立阳的方向偏过头去。
他的唇在那个瞬间滑过他的颈侧,像一片云,也像一只羽毛。他们都察觉到了,但都没有说话。陶立阳往后退开两步,在月光下注视着他,眼睛亮得惊人。
许云清忽然有点不敢看他了,只盯着地上的影子:“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陶立阳倒退着冲他挥手:“晚安。”
“晚安,到家给我信息。”
颈畔微润潮湿的触感仿佛一直都在,许云清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心理作用。饶是如此,拿钥匙开门前,还是忍不住伸手又摸了摸那一小块皮肉。
“回来了?”饭厅里卢茵正坐在核对发票,她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听见门开的声音,抬头对许云清道:“过来喝点汤。”
许云清原本以为她睡了,她一贯睡得早,抿了抿唇:“我不饿,不想喝。”
“有点冷了,妈妈给你热一下。”卢茵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把手里的东西收了,起身端了汤去厨房。许云清无可奈何,放下背包坐下来。
汤是用鸡骨草煨的猪横利,又加了陈皮和蜜枣,热过以后有种说不出的腥味。卢茵给他盛了满满的一大碗,许云清面无表情拿着勺子慢慢地往下吞。
“今天和立阳一块儿出去玩的?”卢茵盯着他喝了半碗汤,去房间里拿了一个绣了一半的靠垫出来,一面绣一面问他。
“还有别的同学。”
“哦。”卢茵不置可否点点头,“我刚看见你们在楼下说了好久的话,怎么不叫他上来坐?最近他也没到家里来玩了。”
她看见了。许云清的背僵了一瞬,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多少。
陶立阳的确到他家来过几次,都是给他送东西来,被卢茵撞见了,硬留他下来吃顿便饭。陶立阳什么都不知道,私下还和他说,阿姨和气又热情。许云清心知肚明她打的什么主意,可不知怎么说。
就像现在,他只能面不改色把汤咽下去:“我为什么要叫他上来?”
“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吗?”卢茵慢条斯理。
许云清抬起头:“是又怎么样?我没有正常交朋友的权利吗?”
“小凝。”卢茵看着他目光很柔和,“妈妈只是担心你。”
“你担心什么?”她每次这么叫他,许云清都觉得背上一股寒意冒出来,“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事情强加到我身上来。”
“我把什么事情加到你身上?”卢茵反问道,语气仍然波澜不惊,“我能够吗?可以吗?”
许云清咬牙偏过头,不自觉地有些发抖,卢茵抬起手顺着他的头发摸过他的脸,一直停在他的脖颈上,叹了一口气说:“云清,你要听话。你爸爸不在了,妈妈只有你一个。你要也走偏了路,我下去了怎么见他?”
这是老生常谈的话,许云清紧紧捏着手里的勺子,边缘硌得他手指生疼。又听卢茵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你爸了,说是想你得很。一会儿去订两张票,明天咱们回去给他扫墓。”
许云清知道这只是个托词。他们搬到N市之后,有七八年的时间都没有再回过家乡,卢茵第一次提起要回去是在他念大学之后,准确地讲,是在卢茵撞见陶立阳来找他的第二天。用的和今天一样的理由。
许云清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惊异与恐惧,他问卢茵:“你敢吗?”
“有什么不敢的?”卢茵只是镇定地反问他,“为了你,妈妈什么都敢。”
然后就他们真的回去了,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让他在墓前跪了一天。后来又回去过好几次,是提醒更是警告,许云清都清楚。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直觉会有些不一样。
“我不去。”许云清说。
“没事。”卢茵笑一笑,“那就我订票。”说着,拿过他手里的碗,去厨房重新把汤装满放在他面前,“喝吧,喝完了我来洗碗。妈妈先去收拾一下行李。咱们明天一早就走。”
她又摸了一下他的脖颈,手冰凉,有那么一个瞬间,许云清错觉自己会被她掐死。
一直到卢茵回了卧室,他才有力气直起背来,泄愤似地把汤一勺一勺灌进嘴里。心中作呕,还是只能吞下去。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一声,是陶立阳发来的信息,说已经到了。后面还带着一个笑脸。
许云清手指摸索过那个短短的一行字,又想起了今晚漫天的星层,湖水中陶立阳白练似的脊背,树荫下他带着汗意的手指。
但最终一切都消失了,留在面前的只有一碗他不想喝也拒绝不了的汤。许云清胡乱而无力地按了一下眼睛。很久,只回了一个嗯过去。
作者有话说:
回忆下一章就结束了。
第44章
天还没有亮,医院大楼的轮廓随着车开远,逐渐变得模糊。
树荫笼罩之下,就像匍匐着的巨大怪物,正跃跃欲试着妄图撕咬每一个进入的人。许云清亲眼见证过这样的虐杀,血淋淋的。很多时候,他以为他忘记了,但没有。混合着破碎皮肉的污浊血液,从怪物嘴里流出来,一直流淌在他梦里的每一个角落。
许云清只是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再进去的一天,现在他出来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逃脱。
他转过头来,出租车司机正从后视镜打量着他和卢茵。这并不奇怪,任何人大清早从精神病院门口接到两位客人,大概都会带着三分警惕。
“是来看朋友的吗?”过了好一会儿,司机终于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卢茵没有回答,许云清摇了摇头,声音沙哑着还没有恢复,“我住在那里。”
司机明显愣住了。卢茵皱起眉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许云清转开了眼睛,没有再说话。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只是笑不出来。
回到N市已经是深夜。
手机早没电了。许云清找出备用的充电器接上,开机打开信息界面,陶立阳那一栏还停留在一周多前,说要上山了。大概是真的没有信号,后面就没有信息了。其它朋友零零碎碎发来的消息倒是不少,未接也有好多,只是他都不想回。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转身去浴室洗澡。
镜子里映出背上的淤血已经消了一些,只是躺下去的时候还是痛。许云清微微抿了下唇,起身打算去拿药,一抬眼,看见卢茵站在卧室门口。
“你是不是恨妈妈?”卢茵走到他床边坐下。
许云清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我都是为你好。”卢茵自顾自地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日子太长了,教训你都忘了,我得提醒你。已经死了一个,妈妈不能看着你……”
“我没有。”许云清打断她,“你不用这么做,也不用反复提醒我。我本来也不敢的。”他拇指指尖紧紧掐着食指上的伤口, “妈,我只是有时候觉得,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有时候又觉得,我当时应该和他一起死。”
卢茵声音像浸过冰碴一样:“你永远都觉得你爸是我逼死的。你怎么不想想他是怎么对我的?”
许云清看着对面雪白的墙壁出神,“你们谁对谁错我根本不在乎。你也犯不着和一个死人计较这么多年。至于我……”他话没说完,轻声笑了一下。
卢茵看着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许云清垂下眼睛,看她一只手捂着心口。无声地叹了口气。卢茵有轻度的冠心病。他起身去倒了杯水,拿了吲哚布芬片:“吃药吧。”
许云清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正式开课的第三天了。室友问他怎么晚到了几天,他只是笑一笑,找了借口敷衍过去。去陶立阳宿舍看了一眼,意料之中的,他还没有来。
许云清说不出什么心情,或许松了一口气,可也是暂时的。他和卢茵说的不是假话,他不敢,即使没有卢茵时刻提醒,他也不敢。
陶立阳回学校的时候正好是周五。许云清上完台词课,一出教室,就看见他单肩背着包,旁边还立着个箱子,站在栏杆旁对自己笑。
“回来了?”许云清抿抿唇走过去。
“刚到。”陶立阳抬了下手臂或许是想拥抱他,但最后只是搭了下他的肩膀,“去吃晚饭吗?”
“带着行李去?”
陶立阳低头笑了一下,摸了摸鼻梁:“顺路就先过来了。”
从校门进来,分明是宿舍区更近些。许云清心里清楚,但并不揭穿他。看着他的眼睛只是在想,放任一切继续下去,恐怕真的要失控了。
“怎么了?”陶立阳见他不说话。
“没事。”许云清笑一笑,“先把行李拿回宿舍吧。”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一家常去的河鲜店。许云清一直在想怎么开口,又沮丧地发现根本无从说起。要为一段没有真正开始过的感情硬画一个休止符,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件太荒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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