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待到邪气被驱散,众仙归位,便用凡间最坚不可摧之物斩断昆仑。这件事,我托付给了梁昆吾,因为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至于‘坚不可摧之物’是为何物,你不明白,可以问他。当昆仑彻底陷落后,从此仙凡两界不相见,再无瓜葛,一切,都该在此画上结局。”
徐阆拨弄卷轴,将它彻底摊开,紧接着,他却变了脸色,愣在原地,缓不过神来。
“当你看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贪狼星君应该会要求见我的天明烛石,但那没什么要紧的,因为属于我的天明烛石已经熄灭了,所以梁昆吾多半不会拒绝。徐阆,我想象不出来你看到天明烛石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恐怕也不可能知道了,实际上,烛石是不会出错的,你需要知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玄圃仙君了。”
“我已舍弃神格,自甘堕魔,从此归入万丈苦海,镇守每至满月便会暴动的邪气。”
他在卷轴的末尾,写下四个字:“不必来寻。”
徐阆望着指尖无意沾染的新鲜墨迹,慌了神,心脏跳得厉害,震得胸膛发疼。他早该想到的,神仙无法预测邪气何时会摧毁平衡,否则楚琅当初也不会全然没有准备,而这个卷轴,并不是白玄提前写好的,神仙是不兴写遗书这东西的——他是不久前提笔写下的。
他腿脚发软,脑袋一片空白,跌跌撞撞跑到门前,猛地推开那扇雕花的桃花木门。
飞雪入喉,门外落雪纷飞,风声如咽,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哪里寻得到白玄的踪迹?
第320章 大寒
那是在亲眼确认明珠中的预言之后发生的事情。
星盘酝酿了几个月,?耗费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最终给出了回应——
星宫塌陷,昆仑失守,?焰云山的火将穹庐烧得滚烫,?桂月金弓在遍地的蛇鳞中裂成碎片,四方开天镜的光辉变得黯淡,徒留一片青羽,诸仙陨落,?将最后一条法则彻底打破。
白玄没有将明珠中的景象告诉徐阆和梁昆吾,?他隐约记得谁说过他性子很倔,?隐忍而内敛,总喜欢藏着掖着,若不是迫不得已,他恨不得独自一人就将所有事情都解决了。
所幸,?他们都对他抱有极大的耐心,?还有赤诚相待的信任,他不说,?他们也就不问。
在那之后,?白玄将自己关在了洞府内,很长时间都没有露面。徐阆和梁昆吾大约也察觉到了什么,偶有递来昆仑的请帖,?也是梁昆吾接下了,?而徐阆那样闹腾的性子,?竟也没有再偷溜到玄圃堂霸占他的望月亭了,玄圃堂就像以往的几千年那样,静得没有生气。
直到飞雪将窗棂敲打得噼啪作响,他才如同大梦初醒,?从漫长的沉思中抽离出来。
窗外风雪正肆意,抬眼望去,仿佛天地褪色,凝结在一层薄霜中。白玄推开窗户,裹挟着冷意的风立刻灌了进来,驱走沉闷的气息,只听得簌簌几声闷响,是积雪跌下了窗台,混迹在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又被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埋没,很快就分不出区别了。
这场几乎要淹没昆仑的暴雪,并未驱走他身上近乎滚烫的疼痛。
白玄站在窗前,任由凌冽的寒风灌进他半敞的衣襟里,将袖袍吹得鼓起来,露出胸膛上的青黑色纹路,那道痕迹正缓慢地蠕动着,汇聚成藤蔓的形状,好似雪地里的泼墨。
他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了,他想,古藤反噬的速度实在太快,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古藤是扎根在心口上的,即使是一个轻微的吐息,都会牵扯着胸口,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这昆仑虽然冷得寂静,他心中的火焰却总在无声无息地尖啸着,迸裂出滚烫的火星。
白玄引火将窗台上的残雪融化,一汪积水躺在那里,照出昏暗无光的天际。
不久前,白玄与帝君经过了几个月的讨论,最终选择将人间短暂地作为藏身之地。
而白玄对人间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临安的那场骤雨。
他想不出来,众仙陨落人间会是个什么景象,而待到天界的邪气散尽,他们又该如何被唤醒,脱离凡胎,重归仙界。总有人来做这些事情,不过,他是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白玄暗自叹息一声,拢了拢衣襟,将那不详的印记藏了起来,然后踏出了玄圃堂。
他本意是想借此机会散散心,摆脱那种沉郁愁闷的情绪,于是没有告诉徐阆和梁昆吾,独自离开了,许是因为揣着心事,等到抬眼望向周遭的景象时,他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人间,河岸的杨柳沉静如旧,南屏寺的钟声在人群嘈杂声中显得破碎不清。
如果这就是徐阆的一心所向,他那总是闲不住的闹腾性子,倒也不难理解了。
这场面实在是太吵、太热闹了,白玄有些招架不住,总归没人发现他的身影,只顾着去瞧西湖的渺渺烟波,他便后退一步,隐去身形,彻底融入婆娑的树影,返身离开了。
离开临安之后,白玄并没有回到天界,而是在人间漫无目的地行走,偶尔稍作停留。
他望见皇庭贵族以酒为池,以肉为林,玉石砌成的砖瓦外,沿路百里,饿殍遍地,尸骨累累,唯有寒鸦会在此久久停留;他望见心如死灰的侠士抛却浮名,归隐山间,以鹤为友,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之事;他望见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偌大的家业就此毁于一旦。
他也望见大涝之际,官吏开仓放粮,百姓欲为他立生祠,他却不谈功德多少,只谈应尽之事;他也望见两鬓斑白的老者打磨剑刃,从容入世,平定江湖风波,待旁人谈及他姓名,才发觉人早就没了踪迹;他也望见家境贫寒的少年偷着将新衣塞给衣不蔽体的乞儿。
从天界望向人间,隔着万丈云烟,看不真切,总觉得虚实难分,也很难和他们共情。
如今,虽然仍是隔着一层纱,不过好歹比以前要清晰太多了。白玄想,那些哭笑怒骂都离得很近,情绪太热烈,他就像这样静静地看着,尽管无法体会他们所感受到的情绪,却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神仙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归根到底,是基于寿命的长短上的。
凡人的寿命短暂,几十年匆匆而过,友人分别,难保再见时已经阴阳两隔,于是有了离愁别绪;或是贪图享乐,或是惠及子孙,于是急于求得富贵;九州浩大,穷极一生也未必游尽,于是因着一些微不足道的景象而感到喜悦;淑人易失不易寻,知己更难求,于是才造势将爱情描述得轰轰烈烈,好似仅仅只缺这一帖良药,这人生的苦厄就难治得好。
而神仙寿命漫长,凡是该有之物,都是与生俱来的,于是无欲无求,情绪淡薄。
白玄沿着思路继续往下想,神仙陨落凡间,托生凡胎,当漫长的生命突然变得短暂,万般情绪随之而来,就像是喝惯了泉水的人突然饮下了烈酒,起先觉得口中辛辣,等到习惯之后,就再难回头去喝无味的泉水了,所以不能让众仙深陷轮回,必须尽早唤醒他们……
那么,该将此事交给谁呢?他想,究竟谁才能在世间法则的注视下做到这些事情?
这个问题在白玄的脑海中迟迟不肯离去,欲要向他讨个答案才肯罢休,他用了不少时间思考,尝试着得出答案,然而,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转眼间,他已在人间停留五日。
继续留在人间已经没有意义,白玄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决定回到天界。
云端寒凉,朔风吹拂,卷起他的袖袍,在半空中翻涌,好似交缠的白蟒,垂眸看去,地面上的凡人好似蝼蚁,这绵延千里的河山,于他来说却是弹指可过——然而,白玄却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止住脚步,循着那股血腥味望过去,目光所及,正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人间常有战乱,此处夜夜笙歌,别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
白玄想起徐阆。他知道,徐阆曾名晚烛,姓姬,身居姬王府,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可知,姬王府已是前朝的王室,旧王奔逃,王位落在姬王身上,不过几日,王府上下便被如今的皇帝问斩……那时候,徐阆就是像这样,淌着血海,踏过尸骨,落魄地离开了临安吗?
他轻抚面上那张冰冷的鹿角面具,心念微动,压低身形,落了下去。
这地方明显刚经历过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战役,血液中蕴含着仅剩的那一点鲜活气息,兵刃失了主人,煞气渐渐褪去,又显出另一种荒凉寂寥的景象来,像是在无声地悲鸣。
徐阆出身王室,恐怕经常看到这种场面,白玄缓慢地想着,怪不得徐阆在触及到昆仑的秘密时并没有露出恐惧的神情,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悲痛,从容得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这幅寂寥的景象,与昆仑的很像,却又全然不同。
神仙相残,只是为了使那些被邪气吞噬的神仙解脱,而凡人相残,不过是为了掠夺。
白玄曾经不明白徐阆为何宁可将锋芒敛去,成为世人眼中碌碌无为的庸人。徐阆那时候的回答是“何必令这河山再染一次血”,又说,“这世上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终,有些仇也不必报”……要是亲身经历得多了,感到厌倦,想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