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风子有一次,终于压抑不住接近崩溃的情绪,在顾华之的床榻边痛哭。
“大师兄,这真的值得吗?”他断断续续地哭着,问道,“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呢?”
从一开始的劝说,到现在,虚风子已经不想再看见顾华之像这样痛苦而压抑地活着了,甚至连呼吸对于顾华之而言都是一种折磨,他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逼他活着。
顾华之的眼神是散的,他看着无尽的虚空,想了很长时间,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说,我不知道。
为了那一夜他所看见的美景而活吗?为了这人间烟火而活吗?
可是时间太残忍,他已经记不清那时候的景象,也记不清那时候的感受了。
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疼痛,白天与黑夜都是昏暗的,对于他而言没有差别。
覃瑢翀压抑住哭腔,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泪水很快又从眼眶中滚了出来,又被他擦去,如此往复,他也尝到了那股咸湿的味道,苦得出奇,让他浑身的骨骼都向内挤压。
在回忆的尽头,黑暗的尽头,光明的尽头,有一幅明亮的画卷徐徐展开。
顾华之在一片混沌中,隐隐约约想到,他是个固执的,死守囚笼的人,长期以来都封闭起自己的内心,不允许任何人踏入,但是啊,就在那一天,阳光正好,树梢的鸟雀鸣叫,覃瑢翀用那种好奇的视线看过来,而他轻轻将柳条拨向两侧,给这位小少爷留了一席之地。
他还是不想出去。
但是他让覃瑢翀进来了。
于是,覃瑢翀抓着他的手,将他带离泥沼,同他去那烟花之地,带他去梨园听戏,在灯火摇曳的街头俯身凑近他的耳畔,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多亏了你,我今天也过得很愉快。
顾华之喜欢的从来就是触不可及的光芒,鲜活的,生动的,让他不自觉地笑起来。
覃瑢翀想要知道他漫长的等待是从何时开始,又在哪里结束。
现在,顾华之给出了回答。
他漫长的等待从他用手托起柳枝的那一刻开始,跨越山河,跨越时光,跨越一切喜乐哀愁,最后在他喉间那一口微弱的气息消散的那一刻结束,归于沉寂。
第194章 怀璧
最后一炷香也燃成了灰烬。
覃瑢翀端坐在榻上,?望着手中的那一块玉佩,手指握得很紧,骨骼处都发了白,?然而他却毫无察觉般的,只顾着看,半晌,?才从怀中取出手帕,将面颊上的泪痕擦了去。
“抱歉,我失态了。”
他的声音略带嘶哑,?浓浓的倦意缠绕在他鼻息间,?随着每一个字音而颤动。
不久前,?他听到虚风子说,顾华之已经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过着儿孙满堂的日子。
覃瑢翀那时候还很自私地想,不知道是何许人也,?竟然能与那个扶渠羽士并肩而行,能够奢侈地得到他全部的喜爱,?将他从寂静的云端拉入俗世,让他甘愿染上一身的红尘。
现在他知道了。
没有别人,?从来都只有他。
覃瑢翀又想,?其实,如果真如虚风子所说,?顾华之离开濉峰,选择了入世,?去爱他想爱的人,去做他想做的事,褪去一身的光辉,?成为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那一个……对于他而言,是最合适不过的结局了,也是覃瑢翀现在真正想要相信的,虚假的幻梦。
顾华之想死在最好的年纪,在光芒的沐浴中,在花簇铺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死在了烛光熄灭的房间中,汤药的苦涩仿佛浸入了他的骨髓,又疼又苦,让他喘不上气来,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是很清醒的,意识到他将要辞世,便闭上了双眼。
他应该是恨的,恨这身下的床榻,将他仅剩的光阴都蹉跎干净,在他死后又变得冰冷。
覃瑢翀按住胸口,近乎凶狠地,在衣襟处揉出了一片皱褶,却无法将疼痛感压下去。
像几十年前的那天一样,从此之后,顾华之就在他每一夜的梦境中扎了根。
“无论如何。”他看向面前的聂秋,很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还有那位魂灵,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可能直到死都不知道顾华之经历了什么。”
阴火被撤下,从聂秋的角度望过去,一身大红喜服的生鬼将那些细细密密的丝线推了回去,它什么也没说,好像不止覃瑢翀一人陷入了回忆的泥沼,连它也再次重温了苦痛。
聂秋为覃瑢翀沏上了一杯茶,虽然已经凉透了,覃瑢翀却还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茶杯递到唇边,仰起头,把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似乎想饮下什么难以消解的愁绪。
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所有隐秘都已经袒露,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有一个疑问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解答。
他停顿片刻,坐在了覃瑢翀的身侧,等他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开口问道:“覃公子,我很好奇,那位和步家交好的姜笙姑娘,后来如何了?你之后可有听到有关她的传言?”
覃瑢翀现在的心情肯定很糟,思绪也是混乱的,还尚未从回忆中抽出身来。
但是聂秋必须要问,因为,覃瑢翀在这里,生鬼在这里,此时正是最恰当的时机。
聂秋突如其来的问题就像是平地惊雷,将屋内一人一鬼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他身上来。
“姜笙吗?”覃瑢翀念着这个对于他来说显得很遥远的名字,捏了捏眉心,垂眸沉思了片刻,并没有问聂秋为什么会对她感到好奇,“奇怪,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我记得她的戏唱得很好,我记得她穿着大红的喜服,我记得她发间的步摇,我记得……我记得她在大婚之夜,拔剑自刎,听说血溅了一地,场面很凄惨,那位老爷进了洞房之后就吓得赶紧退了出去,让人进去收拾残局,成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再无后话。”
聂秋静静地看着一旁的生鬼,它垂手站在那里,表情近乎漠然,眼神麻木,察觉到聂秋的视线之后,它抬起眼睛,视线有一瞬的碰撞,随即又分离,四散而去。
“我以为你会取走一切关于你的记忆。”他放缓了声音,唤道,“姜笙。”“我也有不想忘记的东西。”生鬼的眼神晦涩,鲜红的嘴唇轻轻一掀,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反而更显得泫然欲泣,它将所有的丝线都妥帖地收整好,轻轻回应道,“然而,覃公子现在所说的,并非我想要重温的记忆,它们都太冷,太苦,我不需要这些记忆。”
“姜笙?”覃瑢翀喃喃地念着,转过头,在发现聂秋的目光并不是放在他身上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聂秋没有在和他说话,聂秋是在和他看不见的魂灵,名为“姜笙”的魂灵对话。
他忽然理解了那个魂灵一开始提出的条件,为什么它想要取走自己记忆的一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它要取走的是无关紧要的那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寥寥可数。
为什么他对姜笙的印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因为那是姜笙的魂魄。
覃瑢翀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他已经记不清楚姜笙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在戏台上,踏着碎步,挽袖抬臂,神情温柔而专注,嗓音圆润嘹亮,像玉石敲打在瓷碗里的声音。
“不是无关紧要的。”他顺着聂秋的视线,望向他所看不见的魂灵,认真说道,“姜笙,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你在戏台上的模样,我仍然记得你唱出的每一首曲子。”
姜笙却忽地笑了出来,一阵阴冷轻柔的风拂过,她取出香炉中仅剩的香灰,将灰烬覆在身上,隐隐约约构成了一个怪异的图案,像是步家的家纹,虚耗与“步”字组成的纹路。
“覃公子如今再对我说这些好听的话也没有用了。”姜笙盈盈一拜,覃瑢翀从她低垂的脖颈上看见一道深深的伤口,里面的皮肉已经溃烂,她仍然穿着出嫁那天的喜服,头戴步摇,未曾褪下过,兴许也无法褪下,“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想到再会时竟是这幅场景。”
她的声音仍然婉转,带着点戏腔,尾音轻柔。
覃瑢翀看着姜笙那张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变化的脸,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异样感。
那些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记得姜笙,记得她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当她踏上戏台,着粉墨,戴偏凤,成为那戏曲中的贵妃,小姐,白蛇,才像是真的活过来一般,眉眼间自成一股灵气,仪态端庄,言行大胆却不放荡,下了台之后,她就又变回了那个寡言的姜笙。
也许化作魂灵后,姜笙经历了他们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然而,姜笙温柔的神色,唇边那一抹浅淡的笑意,都让覃瑢翀想起另一个人来。
进退有度,从容不迫,落落大方,神情总是温和的,好像永远也不会生气。
他终于知道那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面前的明明是姜笙,却让他觉得像步陵清。
旋即,覃瑢翀又记起,面前的魂灵,姜笙,是步家所驱使的魂灵。
恐怕她并非为聂秋所驱使,而是与步陵清立下契约,在步家覆灭后才常伴聂秋的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