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为什么张双璧向来欣赏豪爽肆意的侠客,也能说得通了。
“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他们当时所用的都不是真名。”张漆说道,“镇青娥、赤霜火、白汶水、渡乌山、止苍黄,以道家五色为底,稍作改动,就是‘五诀联璧’了。”
“不消我说,你应该也听得出来。我父亲是取的‘青’,再加上镇峨二字的谐音;常灯是取的‘赤’,从含霜饮火双刀中各取一字而成;汶云水是取的‘白’,和他姓名中的汶水二字;至于择了‘黑’的常教主,挑了‘黄’的安门主,我听说他们取名的时候,乘坐的扁舟正好途径乌山,视线所及之处,山色空蒙,灵动多变,苍黄翻覆,于是就随口一说,取了这两个名字。”
“后来,舟楫崩,五色乱,他们五人分道扬镳,父亲回到镇峨,接手统帅镇峨军一职,安丕才和常锦煜先后加入魔教青龙门,常灯和汶云水入正道,隐居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张漆眉头微皱,深夜的雾气窜进鼻腔,寒气入喉,逼得他闷闷地咳嗽起来。
玄武碰了碰他的手指,很冷,像块只有用热火才烤得化的冰。
幸好,抬头便能瞧见棋阁翘起的檐角,并不算太远,玄武记得里头是有暖炉和被褥的。
很奇怪,他暗想,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张漆的贴身侍女?
但是玄武也没必要特地开口询问,他很快就将注意力又转移回了“五诀联璧”的事情上。
“其实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我父亲也不过是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罢了。”张漆轻轻摇了摇头,将手移开,交叠在膝上,继续说道,“我幼时听我爷爷提到,父亲他当年说过,只要和其他四位友人饮酒作乐,恩仇快马,快意江湖,即使再也不回镇峨也无所谓。”
“他这气不是想撒在聂秋身上,也不是想撒在常灯身上。”
张双璧,不过是觉得当初说出这种豪言壮志的自己太过天真愚蠢而已。
搀扶着登上了棋阁的台阶,将暖炉抱在怀中,被褥盖在身上,张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骨头都被烤化了似的,散了架,倚在软枕上,丝毫没有大少爷的架子。
片刻后,他像是渐渐回过神来,声音带着十足的倦,缓声说道:“不过……”
玄武正准备点上房内的熏香,听见张漆开口,就回过头去看他。
“不过,如果你要问我觉不觉得可惜,我只会给你否定的答案。”张漆说着,眼皮终于掀不开了,沉甸甸地往下坠,后半句话几乎和呓语没什么两样,“毕竟,如果父亲他选择了不回镇峨的那条路,也就不会有我张家这三兄妹的事情了,你说……”
这个“你说”之后就没了声儿。
他想说的,或许是“你说是不是”,或许是“你说说你觉得可惜吗”。
玄武合上香炉的盖子,双手抱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确认张漆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声又缓又浅,这才又从旁边抱来一床被褥,盖在他身上,将被角处掖了掖。
张漆所说的不是假话,他想,但也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仅仅是“分道扬镳”这么简单,安丕才又何必隐瞒方岐生和聂秋。
方岐生下的命令是,他要听的完完整整的,不掺一丝虚假的真相,而不是无谓的搪塞。
夜晚已经降临,万物归于宁静,但是,对于玄武门来说,一切才正要开始。
玄武吹灭桌上的那盏烛灯,转身离开了棋阁。
他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夜。
第152章 同袍
“常锦煜、常灯、安丕才、汶云水,?还有张双璧,便是‘五诀联璧’……”
阴暗的牢狱中,方岐生借着那盏烛灯微弱的光芒,?看清楚了纸条上细小如蚊蝇的字。
在他身侧,聂秋用手指抵住下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灯火摇曳,映出他微蹙的眉头,片刻后,?他忽地轻叹一声,?说道:“没想到,?我师父与你师父竟然是认识的。”
倒不如说,他感叹的其实是这五个看似没有关系的人,多年前竟结伴行走江湖。
怪不得张双璧当时会问他们是否从各自师父的口中听说过‘五诀联璧’到底是指的哪些人。
方岐生问道:“你有从你师父口中听说过我师父的事情吗?”
聂秋压根就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常灯一向不喜魔教,?他不是嘴碎的人,也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所以不至于诋毁魔教,但是每当听到魔教的消息时,?他就会微微皱起眉头,?偶尔还会叹气——聂秋一直以为他只是看不惯魔教视人命如草芥的作风。
现在看来,不仅是看不惯魔教的作风,?还有难以言说、未曾磨灭的恩怨情仇。
见聂秋摇头,方岐生碾碎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开口道:“我也没有从常锦煜口中听到过任何有关于‘五诀联璧’的事情,他从未提到过沉云阁,更别说常灯和汶云水这两个名字了。”
“从张双璧话中的含义不难推测出,?你师父……和我师父,关系并不好,或许能称得上是仇敌,不死不休的那种。”方岐生垂下眸子,边思考边说道,“我很清楚,常锦煜平日里好像很大气,不拘小节,但他心眼其实小得很,若是谁招惹了他,绝对不可能有好下场的。”
但是常锦煜从来都没对常灯,或者说是沉云阁动过手,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那张双璧呢?你师父有提过镇峨王吗?”
聂秋回忆了一下,答道:“不曾。他向来不干涉世事,鲜少提到朝廷相关的话题。”
不难猜出,当初是以常锦煜为首的安丕才和张双璧,与以常灯为首的汶云水彻底决裂,至此各奔东西,天各一方,所以常锦煜和安丕才即使是加入了魔教,仍然会和张双璧保持联系,偶尔还会拎几壶酒去镇峨府找他喝酒,可常灯这头就不一样了,连提都未提起过。
镇青娥,赤霜火,白汶水,渡乌山,止苍黄。
曾经的豪言壮语说得多么肆意,分道扬镳的时候就有多么决绝。
也难怪张双璧耿耿于怀,在看见含霜刀的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方岐生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放在吞吐的火舌处,滚烫的焰火烧灼,蜡丸逐渐融化,显出里面揉皱的小纸团——玄武一共给了他两枚蜡丸,这是第二枚。
为什么要刻意分成两个,方岐生心想,玄武不会做无用之事,这样的举动肯定别有用意。
吹灭蜡丸上未灭的微小火苗,他将纸团取了出来,像之前那样,小心地将它展开。
聂秋凑了过来,长发从方岐生的肩头柔柔地拂过,一缕垂在胸前,一缕搭在肩上,幽静浅淡如夜晚的冷香也跟着缠了过来,萦绕在他鼻翼间,挥之不去,难以消散。
借着不甚明亮的火光,他们同时看清楚了纸条上的字。
“常锦煜和常灯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白纸黑字,没有任何赘余的形容,简简单单,清晰明了,就摆在他们面前。
方岐生心中一震,侧过头去看聂秋,却见他眼神明澈,倒映出烛火,橙黄的,鲜明的,甚至没有惊讶,有的只是意料之中,好像他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似的。
“你早就知道吗?”
聂秋将下颚抵在方岐生的肩膀上,语气平淡,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在张双璧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多多少少就猜到了一点。师父曾和我说过,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只不过他们二人走的路子不同,长大之后就生分了……现在想来,该是正邪自古不相容罢了。”
方岐生将纸条翻过面来,背面的字明显变多了,是玄武添了许多细节上去。
常锦煜的父亲是西域刀客,母亲是水乡姑娘,温温婉婉,他与父亲的关系一向不好,在父亲与一位苗疆部落首领的女儿生下了常灯之后,常锦煜就直接避而不见了。
常锦煜向来是不安分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仇必报。
他想着后半生饱受病痛的母亲,将她的尸骸埋入朔风萧瑟的黄沙中,之后就更加肆意妄为起来,眼神像头养不熟的狼,笑里藏着刀子,整个人都是冰冷且疏离的。
然后,常锦煜在常灯的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将他逐出部落时,笑着说了个“好”字,当夜收拾了行囊,悄无声息地,在父亲床头留下一柄染血的短刀,将睡得沉沉的常灯顺走了。
常灯母亲所在的部落以女性为尊,他母亲又是下任首领,裙下之臣,帐中宾客数不胜数,那位西域刀客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常灯自然也只是她子女之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所以常灯消失之后,她在盛怒之下寻找过,却在深入中原之时退却了,终究放弃。
她到底有没有找过,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常灯漠不关心。
常灯性子温和,有些地方却和常锦煜很像,比如养不熟这一点。
他和母亲的关系仅仅止于寒暄,和刻意谄媚讨好的父亲也说不上熟络。
离开大漠,对于常灯而言反而是成全了他,无论常锦煜心中是否有过一丝报复的快意,常灯完全不在意,他眼中只有黄沙褪去后的青山绿水,还有刀剑相戈的快意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