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个屁。
方岐生从旁边的椅子上取过季望鹤的缎带,眼神示意他再不走就要用强的了。
那缎带很贵的,是西域的料子,从大漠深处而来,经过山山水水,这才到了他的手中。
季望鹤心疼自己的缎带,嘴上再怎么骂,还是只能妥协,扯了张面纱遮了面庞,这才和他们踏出了特地为朱雀门准备的宅院——其他人肯定是听见了动静的,一个二个装睡装得比谁都像。季望鹤咬着牙想,他不等天亮就要把这群好吃懒做的弟子们拎起来去采药。
方岐生所住的地方是单独的宅院,平日里很少有人,于是就方便了院中的那些肆意生长的花草,即使已经入了晚秋,仍然昂着头颅,在雾蒙蒙的天色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深夜的风很凉爽,只要吸进去一口,头脑就能在瞬间清醒过来。
从回廊走过,绕过几个弯,就是他的房间了。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地毯上、椅子上、木桌上,全部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扭曲怪异的形状。
方岐生之前着急劝聂秋,后来又着急找医师,没来得及注意这些,只是略略看了一眼,此时点上蜡烛,照亮了房间内的情况,这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心都揪了起来。
因为那血实在是太多了,仿佛放光了一个成年人体内一半的血液。
饶是季望鹤,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声音放缓许多,疑惑道:“你确定他还活着?”
莫不是方岐生自己不肯接受事实,所以扯了这幌子来骗他们去医一个死人吧?
方岐生骤然回过头去看他,显然已经起了杀意,咬着牙说道:“季望鹤,你再跟我乱说一个字,我会让你知道我之前都从常锦煜那里学到了多少折磨人的手段。”
季望鹤指尖颤了颤,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难得露出了惧色,此后便不轻易开口了。
掀起床帐,方岐生发现聂秋听到动静后就醒了,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脸上、身上全是血,已经辨不清面貌,只能借助那双弯弯的桃花眼来辨认这到底是谁。
他俯下身,轻轻将聂秋脸侧的碎发捋到耳后,哄道:“忍住困意,先叫他们给你看看,等会儿他们走了之后你再睡,行不行,聂秋?”
聂秋沉默片刻,伸手勾住方岐生的小指,应了下来。
典丹见他不肯撒手,方岐生也默许了,于是和季望鹤对视一眼,皆是在心里暗暗叹气,只好将就着他们这个姿势,勉勉强强地站在床边去给聂秋把脉看伤口。
其实,聂秋根本就没有睡着。
身体虽然觉得困乏,精神却不允许他如此轻易就进入梦乡。
他不知道三壶月是否真的生效,又有多大的作用,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又死去。
之前是因为心念着方岐生,想要他后半生至少有个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才说了“值得”,即使是强烈的痛意都能够忍受了。但是他没想到天道会突然下狠手,这是他的失策。
现在是因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这才真的感到了后怕——不说那诡异的红月,也不说三壶月痕迹上那消失的一轮弦月,光是看到方岐生之后的反应,聂秋就明白了一些东西。
是他太自私,想得过于简单,没有仔细考虑过方岐生的想法。
对于方岐生来说,聂秋没办法替代常锦煜,同样的,常锦煜也不可能替代聂秋。
聂秋拉着方岐生的手指紧了紧,方岐生很快便感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以为他是在害怕,就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说道:“你不用紧张。不管你得了什么病都无所谓,就算是把萧无垠抓过来也好,就算是把圣医阁的那群医师都虏过来一遍也罢,总能够治好的。”
我是在害怕啊。
可我怕的却不是这个。
聂秋喉咙微紧,轻轻叹息。
他怕的是若是刚刚三壶月没有起作用,他真的死了,那方岐生该怎么办。
他怕的是往后天道的阴影就永远地笼罩在了他的心头,未知的、隐秘的东西全躲在暗处,而他到底能不能从这些东西的手上保护好方岐生,让他免于灾厄疼痛。
他怕的是他耽搁了方岐生,将他卷入他本不该接触的涌动潮水之中。
当初莽撞又直白地袒露了心声,问方岐生愿不愿意跟他聂秋共度余生。
聂秋想,他是有点后悔。
但是叫聂秋去想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原本应该是怎样,他又想不出来。
方岐生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了聂秋的回应。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柔,说出的话却是像刀锋一样的利,“生生,我对不起你。”
若不是担心聂秋的身体,方岐生这时候都想跟他发火了。
忍了又忍,方岐生只好压着怒火,一字一顿,说道:“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若是你真的感觉到了懊悔和自责,那就将一个完完整整的你赔给我,余生都不许将他再要回去。”
聂秋从不做无谓的承诺。
做不到的事情,他就会说做不到。
但他这回却没有再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拿别的话搪塞方岐生。
聂秋用指腹轻轻按了按方岐生泛红的眼角,认认真真地和他对视,向他承诺:“好。”
“不论去到哪里,我都会回来找你。”他说,“所以,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方岐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在旁边等了半天的典丹和季望鹤就忍不住了。
典丹是实在不敢虎口上拔牙,但是季望鹤拿手肘怼了他好一阵子,腰际又疼又麻,于是他只好屈服于朱雀门门主的淫威之下,咳嗽两声,唤道:“方教主。”
不等方岐生开口说话,他就飞快地将刚刚得出的结论说了出来:“我替聂祭司把脉之后,发现他的身体很健康。而他身上虽然沾满了血迹,但是没有任何伤口,一切正常。”
“所以说,这血应该不是聂秋流的。”
季望鹤言简意赅地总结一句,语气却像是在说“你俩搁这儿演哪一出苦情戏呢”。
“要是没别的事情,那我就回去了。”他说罢,顶着肿起的眼睛,赶回去补觉去了。
典丹犹豫片刻,冲方岐生和聂秋一抱拳,也跟着退了出去。
季望鹤和典丹闹闹哄哄地走了之后,房间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这些东西,等你睡醒之后我再问你。”方岐生明显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接着聂秋之前的话说了下去,一口否定了先前的怒气冲冲,“我没生气。”
聂秋应了一声,手指滑下去,去解方岐生的外袍。
他身上仍余夜色,袍角处、衣襟处都是冷的,聂秋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能就这么把手贴在他颈间捂着,边将方岐生往床上带,边说道:“嗯,你没生气,那你亲我一下。”
行,那就亲吧。
方岐生躺在床上,侧过脸就能碰到聂秋,于是他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上去。
尝到腥甜的味道时,他隐约觉得那就是聂秋的血,心里颤了颤,到底是没敢深吻。
该说的说完了,亲也亲了,这下子总算该睡觉了吧?
聂秋就是不。
方岐生脑子里还在回想刚刚的一幕幕,甚至还没将困意酝酿出来,就听见一阵布料摩擦被褥的声音,细密如针脚,又软又柔,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聂秋突然贴近的身体。
往日他们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可从来没贴得这么近过。
聂秋几乎是整个人都快窝进方岐生怀里,鼻尖贴在他的肩膀处,额头抵在颈窝里,浅浅地呼吸,仿佛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让他有一丝安全感似的,过了一会儿又把手臂搭在了方岐生的腰间,环抱过去,折腾了一番之后才算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以前有这么黏人吗?
方岐生胡乱想着,一时间也没心情再去细想聂秋之前的那些话,摸了摸他的背脊,嗅着那股浅淡而又勾人的冷香,渐渐沉入了梦境之中。
第126章 吞血
周儒大清早就听典丹说了昨晚上方岐生将人从床上拖起来给聂秋看病的事情。
他心下觉得奇怪,?总舵又不是什么想进就能进的地方,更别说四门的人都在,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也能够立刻反应过来,?这刺客能潜进教主的房间实在没道理。
而且,季望鹤说那血流得太多,肯定不是聂秋流的,?那这血的主人到底在哪儿?
活着是不可能了,可若是死了,尸体呢?
他忍了半天,?估摸着这两个人再怎么休息也该休息够了,?于是便急匆匆地去敲响了房门。
“教主,?右护法,我是周儒。”周儒听见里头传来了点动静,想了想,又提醒道,?“鹊鹊也在,所以你们……先整理一下仪态,?好了之后再喊我们进来。”
“穿得很规整,你们直接进来就行。”
方岐生的声音初听起来带着些许的鼻音,?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也对,?发生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别的心思再去想其他的。
周儒觉得自己是受了马车上那件事的影响,?他现在总是会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