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然擤着鼻涕,抽抽巴巴地说:“他没有欺负我……”
“孩子,你别怕。”一位老奶奶说, “有什么事儿就跟我们说,我们都会帮你的。”
“没错,咱们村绝不容许欺负人的事儿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有婶子在, 你可千万别怕他。”一位大婶用非常不爽的眼神打量贺秋渡一圈,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诫林杳然,“婚前睁大眼,挑男人的时候可万万不能光图长相呀, 一定要人好。”
“就是啊,你看你,现在平白受他气了吧?”又有个大婶围了上来, 扳过林杳然肩膀左看右看,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你没吃他亏吧?”
林杳然含着一汪眼泪, “没,都是我不好……”
他哭得满脸通红, 声音细细绵绵的,还不停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整个人看上去又软又乖又可怜。相比之下,站在旁边的贺秋渡就显得长一码大一码,凶巴巴的吓人。
很快, 过来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可贺秋渡一句话也不争辩。林杳然趁擦眼泪的时候偷偷觑他,心想他到底是懒得废话呢,还是根本就很享受这种家庭纠纷调解现场。
“唉,算啦算啦。”有个大叔出来打圆场,“年轻人的事咱们就不要瞎掺和了,小俩口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没有睡一觉解决不了的问题。”
话音刚落,他立刻遭到了村民的群起而攻之。
“村长之前组织的家庭普法教育课你是不是没去呀?”
“别总把俩口子的问题当成小打小闹行不行?”
“说得有理!光天化日就敢把人欺负得哭成这样,背地里指不定多过分呢!”
前面那个担心林杳然“吃亏”的大婶一把拽过林杳然的胳膊,“走,先回婶子家,这种坏男人咱不要了啊。”
谁说不要了啊?!林杳然不肯走,眼巴巴地去拉贺秋渡的手,结果大婶力气忒大,他才够到贺秋渡的指尖就硬生生拖走了。
就当众人乱哄哄闹成一团的时候,敏春就像救星从天而降,一番好说歹说总算化解了村民对两人关系的误会。等大家都散去后,敏春拉住林杳然道:“AZURE老师,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林杳然好奇,“怎么了?”
敏春道:“村长今天从县城开会回来了,说有事找你,希望你过去一趟。”
林杳然“嗯”了一声,以前隆明村长对自己一直很关照,他确实还挺惦记这位老人家的。犹豫了一下,他望向贺秋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啊?”
贺秋渡露出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看样子不仅不想去,更不希望自己去。
这时,敏春不解道:“他去干嘛?村长说了,就让你一个人去,他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
林杳然点点头,心想自己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这里呢?而且,就算当时重要,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也一定不重要了。况且村长又这么忙,究竟有什么理由非赶在大晚上把东西交给自己不可呢?
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然而,敏春带路的方向却令他更加疑惑了。这条路并不是通往村长家的那条路,而是通往祠堂不远处一间大门紧闭的屋子。
这间屋子,就是当年贺秋渡曾住过的那间。回到苦荞村后,他还曾偷偷跑去张望过一眼,看起来就是一副空关多年、早就荒废的样子。
他不知道村长为什么要约自己在这样一个地方见面。
“到了。”敏春道,“你快进去吧,村长就在里面等你。”
林杳然推开而入的时候,脑海中曾浮现出好几种不同的画面——
里面荒草丛生,满地荒芜,蛛网都在屋梁上结了厚厚一层;抑或是,一切都是簇新整洁的,什么都没改变,宛然便是昔年景象。
可事实却完全出乎他想象之外。
这间屋子很干净、很整齐,却又狭窄得难以落脚。因为,它就像一座小仓库,妥善收藏着所有被他无情丢弃的“垃圾”。
只是,垃圾最开始也不是垃圾,垃圾最开始也曾令他快乐,是珍贵而美好的事物。
架子上陈列的小说和漫画,他曾一页页读过。
已经不再漂亮的陈旧书桌,他曾伏在上面写下歌词旋律。
游戏机的手柄端端正正放在电视柜上,两个人玩的时候,远比一个人开心,
床边那台唱片机连摆放的角度都没变,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了妈妈甜美的歌声。
还有……他走到桌前,定定地望着那台蓝白色的自由高达模型。他知道这台一定不是当初贺秋渡在自己家拼的那台,那台根本没有完成,拼到一半的机体和零件,全都被他生气地扔掉了。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清。可明明诸多细节,早足以串起再清晰不过的证据。因为他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心,所以,也无法看清贺秋渡的真心。
“你来了。”
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他回过头,隆明村长正拄着拐杖,佝偻着背站在那里。这么多年过去,村长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本来还花白的头发也已经全白,只有笑容没变,依旧那么和蔼慈祥。
“村长爷爷,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吗?我……”林杳然忽然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自从离开苦荞村,他就再也没回来过,自然也没再见到这位待他亲厚的善良老人。
村长微笑着看着他,半晌,才缓缓道:“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林杳然一点头,顺势落下一颗很大的眼泪。
“当年你几乎什么都没带走,把一切全留了下来,我不知道该把它们都留着,还是全部处理掉。”村长有点感慨地望着四周,“幸好那孩子回来得够早,他再晚来十天半个月,恐怕这些东西真留不住了。”
“您是说贺秋渡,对吗?”
“是啊。”村长微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比较成熟的孩子,相比同龄人要严肃认真得多,也很少会在脸上表露情绪。可是,唯有那一次,当他赶回这里却发现你已经离开的时候,他是真的伤心得哭了。”
原来……贺秋渡也会哭吗?林杳然有些傻气地想。贺秋渡不像自己,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很没用的哭包,但贺秋渡跟大怪兽一样,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他又怎么会哭呢?
“然后,他就不肯走了,说要在这里等你回来。因为你连最宝贝的钢琴都没带走,所以他坚信你一定只是稍微离开一会儿。”
林杳然颤声问:“他有怪我不告而别吗?”
“他怎么会怪你呢?”村长不由惊讶,“十几年来,他不知回过这里多少次,明知找到你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却还是较着劲不肯放弃。我相信,只要能再见你一面,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活了一大把年纪,我还从没见过像他那么执著的人。”
顿了顿,村长又道:“我最庆幸的,是坚持没把你家里人告诉我的所谓你已‘离世’的消息告诉他,不然的话,我怕他……”说到这儿,村长不由浑身一颤,再不敢说下去了。
“让他早点放弃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林杳然每吐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烧干一样痛。“怀着一点希望,却又一次次地失望,这简直就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可笑的是,自己还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贺秋渡迄今为止的人生究竟有多么骄傲恣肆。他是众星拱月的焦点,他永远高高在上,他是最恒定的发光体,容不下一丁点平凡的阴霾。自己就这样擅自定义他,擅自勾绘他,可事实却是他的人生比谁都沉重,他成了外人眼中光芒万丈的神,但又因为自己,沦落为一个最虔诚最愚妄的苦修信徒。
“不是这样的。”村长沧桑地开了口。“我倒觉得,那孩子一直都甘之如饴。他没找到你,但好像始终都和你在一起。”
林杳然呜咽着轻声道:“我不能理解。”
“或许你看了这些就能懂了。”村长把一个小塑料箱搬到他面前,“打开看看吧。”
林杳然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收纳着的,竟然都是一封封未拆开的信。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村长,村长缓声道:“这些信都是他写给你的,但你没法儿收到,邮递员就一直转送到我这里 。”
林杳然抬起手,细瘦苍白的手指掠过那一封封信。它们有的已经泛黄变脆,有的还洁白如新,他数不清有多少,也不知该从哪封读起。他是个不合格的收信人,离开时雁过无痕,杳无音信,把一个眼里心里唯有他的人,残酷地留在原地。
他轻而珍重地抽出一枚信封,浅浅的水蓝色,里面的信纸亦是温柔的蓝,点缀着雨滴与小小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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