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之后倒没有这种想法了。
他就是单单的,不喜欢回来。
用景予的话说……他在这里,不高兴。
李泯到的时候,李家的人已经齐了。
李老爷子不苟言笑的脸,在他进来之后,也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没有看见这个人。
李浪倒是看见了他,对他冷笑了一声,别过头去。
他一早进来就跟爷爷说了在国外的事,果不其然爷爷立刻就把李泯喊回来了。
他要对付李泯根本不用当面跟他折腾,告诉爷爷就行了,爷爷会帮他出气的。
虽然当时李泯说,十年之内爷爷不会管他的事。
但是爷爷要是真的不管,他李泯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李浪回家之后才想通这一点,不禁为自己当时被吓跑了而懊恼。
他嗑着瓜子看好戏。
外面天气闷热,沿海的地方,空气是难以想象的潮湿。
李泯回来得急,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却没个人让他换身衣服,就让他在那里直直地站着。
他自己也不会有下一步动作。
反正李泯在李家一向是这样。
李老爷子不咸不淡地垂着眼皮,苍老的手捏住一枚棋子,往前推了一步。
“将军。”他撩起眼皮,对面前的中年男人道。
李浪的父亲急忙露出讪笑,“您还是不减当年。”
李老爷子没应声,往后靠去,倚在太师椅的椅背上。
李浪殷勤地给他倒茶。
如果不看周围那些现代化的陈设的话,活脱脱一个古代老大人。
李泯静静地站着,视线不去看向他们。
很热、很累,还好他习惯了。
李老爷子端起茶杯,摩挲着杯口,他穿着低调简朴的长衫,看起来像旧时的文人。
任谁也难以看出这个老头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但只有李家的人才知道,李老爷子当年是以怎样狠辣的手腕在商场上拼杀到没有一合之敌,至今仍然是人人敬畏的传奇角色。
他晃了晃茶杯,冷不防开口:“李泯,你说说你这一年都做了什么?”
李浪提着茶壶,投去幸灾乐祸的目光。
李泯垂着眼,“拍戏。”
“还有呢?”
“做您留下来的工作。”
李老爷子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神情有些微妙的讽刺,“累吗?”
“不会。”
“不累?”他乍然提高了声调,“不累你怎么会出错呢?李泯,李家的李泯,你怎么会出错呢?”
他把身边的一沓资料扔在地上,手指着散乱的纸张,气极反笑地问着他,“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是什么?我培养你出来就是为了去跟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斗气?什么恒星娱乐,什么乱七八糟的剧组、戏子——你的正事就是把它们踩进地里?”
李浪也愣了,他没想到爷爷首先训斥的是这种事,爷爷怎么不先给他出头呢?
李泯微微地抿了抿唇角。
说:“是正事。”
空气一下子寂静了,连置身事外的李宗文也忍不住吃惊地抬头,打量着自己这个很少见面的侄子。
他恍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没认识过他似的。
在这个家里,居然有人敢反驳老爷子吗?
上一个敢和他正面对峙的,还是李泯的奶奶吧。
李老爷子腮肉开始颤抖,瞬息后又平静下来,交叠着双手,放在腹前,靠回椅背上。
他的情绪控制在极短的时间内,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心情波动。但这也是漫长时间里一步步磨炼而成就的。
李泯天生就有这个天赋,他不会被任何情绪左右,所以李泯一定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他现在平静极了,只手还有些微的发抖,对李泯挥了挥:“上去吧。”
李泯没有作声,沉默地上楼,去了属于自己的书房。
这九年以来,老爷子遵守承诺不再管他拍电影的事,但会不会给他加点其他的工作,这则又是另一回事。
他每次被叫回老宅来,一是听训,二是汇报工作,三则是完成新的任务。
书房里有大叠等着他看的文件。
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如既往地低头开始翻阅。
他必须要保持很快的速度,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把每一件事做完。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
李泯没有停止过。
……
不知道过去多久。
他的手掌外侧,轻轻碰到了手机。屏幕灵敏地亮了起来。
李泯本不打算在意。
瞬息之间,他动作顿住,想起了另一个人给自己布置的任务——
“到了记得打电话!”
景予在他身后大声喊。
……
一向不善于联想的李泯,在那一片刻的光景里,想起了南半球铺天盖地的雪和少年眼中熠熠生亮的光。
景予会不会还没睡?
他是客气的寒暄,还是真的想让他打电话?
李泯的手又从文件上挪到了手机上。
摁亮屏幕,顿了片刻,在通讯录少有的几个名字中,找到了唯一一个图标文字。
那是景予用他的手机存的,备注是一只鱼的emoji。
因为不属于任何字符,他端端正正地排在第一名,那只蓝色的小鱼摇头摆尾,显得有点骄傲似的。
……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在电话拨过去的那一瞬间,感到了一丝局促,还有一点紧张。
景予会接吗?
他会不会还在庆功会上。
剧组所有人都很欢迎他,应该会留他到很晚吧。
或者他已经睡了,现在也太晚了。
反正他翻来覆去都没想过会被接通这个可能,因而在嘟声消失的第一瞬间,他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喂?李导。”那边很安静,景予的声音有点轻,“我现在有点热了。”
“天气真差。”
……
李泯很久才能说出一个“嗯”音。
天气是很差。他也有点热。
但他绷紧的弦却微微地松了下来——
景予第一时间就接通了电话,好像一直守着手机似的。
李泯现在觉得胸腔里的状态很奇妙,好像充了气,轻盈极了。他这次知道这不是气管和肺部的问题,只是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庆幸。
…………
没有人等他。
景予在等他。
太好了。
***
李浪一直到现在都很懵逼。
说好的他告黑状爷爷惩罚李泯呢?他怎么被跳过了这个步骤?李泯怎么轻飘飘就被放过,上楼去了?
他上楼干嘛……睡觉?
他被亲爹李宗文拉着出了老宅,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爸,爷爷怎么不罚李泯啊?他平时对李泯那么狠,怎么现在关键时刻还软了?这不像爷爷的脾气啊,再怎么也得把李泯吊起来打一顿然后赶出家门什么的……”
脸色十分的不忿,还残留着那天被揍的心理阴影。
他亲爹看着他这没什么智商的表情,突然觉得,他怕是生了块叉烧。
李宗文猛拍了自己的蠢儿子一巴掌。
“蠢货!老爷子要是不属意李泯,他还培养他干嘛?你以为教一个完美继承人出来很容易吗?”他一脸不齿,像是不敢置信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不中用的儿子,恨恨道,“你要是有李泯的十分之一,你老子还用得着费尽心机向老爷子讨欢心?”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没劲,干脆一甩手走了。
李浪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耳朵,愣愣地看着亲爹远去。
爸说了什么?
爷爷重视李泯?
啊???怎么可能呢?!
重视一个人,哪有对他那么狠的!他小时候都以为李泯是爷爷仇家的孙子,爷爷才要那么蹂.躏他。
可是他爸说得好像又很有道理……李浪一向不是家里的智商担当,他觉得亲爹的判断肯定比自己强,比自己看得明白。
李浪此时只觉得,有个从未了解过的世界好像突然对他推开了大门,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难道……原来爷爷对李泯那么狠,是因为把他视作继承人,要培养他吗?
那对他的放养算什么。
对他们这些堂兄弟的溺爱算什么。
……
他们……难道其实都是爷爷看都看不上的废物?
李浪捂着脸,怔怔的,突然悲愤欲绝地大吼了一声——
“艹啊!你们一个个的能不能换个地方打!!”
***
“李导。”景予玩着路边的小石块,有点难以控制嘴角,轻快地问他,“您现在在干嘛?”
李泯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工作”。
可他想了一想,既然景予布置下这个小任务,那应该不止是想知道他在工作这回事。
于是他顿了顿,缓缓地、认真地道:“23点16分到达城西远云庄园,在庄园进门处下了车,换园内代步,23点37分到达A区1栋,23点55分,在二楼工作。工作内容是……”
“停停停——!这个不用说这个不用说!!”景予大惊失色,差点让他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商业机密,李导这也太没有防备心了!
声音就立刻停了下来。
景予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爸爸带他出去打牌,回家路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对妈妈讲爸爸不是出门打麻将去了。于是景予一进门就大声说:“妈妈,爸爸没有打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