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的这天上午,趁陶嘉还在房间里赖床,唐女士出门和朋友打牌去了,陶先生敲开顾俞的房门,邀他到阳台聊聊天。
陶先生今年四十五,性格严肃内敛,和活泼的唐女士形成极大反差,平日里最喜欢待在他的工作间里,进行各种感兴趣的研究,很少会主动和小辈聊天。
因此顾俞有些意外。
阳台正对着后面的假山,清早的雾气朦胧,整片别墅区都安宁非常。陶先生在阳台的茶几旁坐下来,动手给顾俞倒了杯茶,过了一会儿开口:“我就有话直说了?”
顾俞谢过他的茶,神色淡淡:“您说。”
陶先生沉吟片刻,才问:“你和土土已经住在一起了?”
顾俞:“对。”
“土土这么个任性的孩子,”陶先生摩挲了一下杯身,缓缓道,“没给你添很多麻烦吧。”
顾俞没料到他先说这个,难得怔了会儿,回答:“没有,我很喜欢土土的性格。”
“那就好。”陶先生又说:“土土的病,我和他妈妈不太懂,最近项目多也抽不开身,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病一定要去好医院找好医生治,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们提,都是一家人。”
顾俞垂眸,忽然轻声问:“您不介意吗?”
“……怎么可能不介意,”陶先生扯了扯嘴角,移开目光,看向阳台外边,“我以前见你对土土好,以为只是哥哥对弟弟的感情,怎么知道……”
顾俞:“抱歉。”
陶先生摆摆手,语气低低:“没必要道歉,总归是我们把你带到土土身边……况且毕竟也把你当成这么多年的半个儿子,身份转变总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两人间短暂地陷入了沉默,陶先生的眼神仿佛在回忆过往的那些年。
“不过现在我也想通了,”陶先生又说,“这几天我也能看见,你对土土还是很好,这就可以了。之前总担心土土这种脾气性格,以后谈了恋爱会不会吃亏,现在看来也不用我们操心了。”
顾俞却安静了半晌,出声道:“土土生病,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和你没有关系,”谈起陶嘉的病,陶先生的嗓音也沉了下来,“我也去问过从医的好友,他说这个病的原因并不明确,但很可能与土土自身的免疫相关。总之,你别太有心理压力。”
两人又简单地聊了几句,眼看快要到陶嘉平时起床的点,陶先生主动结束了话题:“行,我就随便问问。”
“对了,”他起身的时候又想起一事,对顾俞道,“陶嘉的妈妈那边……”
“她就是一时想不通,我会多劝劝。”陶先生说:“她也不是讨厌你,我前天还瞧见她偷偷把抽屉里你以前的奖状拿出来看……有空多给她寄点礼物,这人很容易心软的。”
顾俞眉眼舒展,语气里带了分笑意:“好,多谢陶叔。”
*
中午吃完饭后,顾俞开车带陶嘉离开了别墅区,在回小公寓之前,他调转车头,驶向另一条高速公路。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陶嘉也一反常态的安静,只有石头在仪表台上四处乱爬,似乎对离开了小花园里那个舒适的小池子十分不满。
很快,二十分钟后就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市里位于郊区的公墓。
陶嘉从车上跳下来,随手把石头塞进兜里,又去后座把鲜花抱在怀中。
公墓里的石碑整齐有序,陶嘉跟着顾俞往上走了没一会儿,很快停下脚步。
顾俞转身从陶嘉怀里拿过花,俯身放在灰黑色的石碑前,低声道:“爸,妈。”
“我带土土来看你们了。”他说。
陶嘉也小心翼翼地将花束摆好,转头看了看顾俞,问:“我也可以叫爸爸妈妈吗?”
顾俞唇角微扬,轻轻牵住陶嘉的手:“当然。”
于是陶嘉乖乖地叫了两声。
石头被放在石碑旁,伸长脖子嗅嗅鲜花,缩回脑袋,也安静地趴着不动了。
陶嘉和顾俞在前面坐了一会儿,望着矮山下宽阔旷然的风景。
陶嘉其实并没有见过顾俞的父母。
据他所知,哥哥的爸爸妈妈应该是很早的时候就患病去世了,那时候顾俞都不知道有没有上小学。
他是在某个早餐店旁边第一次见到顾俞的,那家店的牛肉面特别好吃,因此小陶嘉总缠着唐女士带他去,也在店铺旁边屡屡见到还小的顾俞。
陶嘉不明白这个哥哥为什么总是穿着同一件白衬衫,虽然不脏,但整个人看起来瘦弱而沉默,小孩子白皙清秀的面容与他的行为格格不入。
顾俞每天都会站在早餐店外边,安静地看着老板煮面。
他从来没有开口讨过吃的,但陶嘉看着他的眼神,情不自禁去拉唐女士的手,说:“妈妈,那个哥哥也饿了。”
顾俞后来成为了陶先生和唐女士的资助对象,让他和自己的孩子上了同一所小学、初中、高中,甚至两人还考到了同一所大学。
但陶嘉很少听他提起过父母,也许因为年纪小,顾俞也印象不深。
“我母亲是个幼儿园老师,”就在这时,顾俞忽然开了口,说,“父亲是市图书馆工作人员。”
陶嘉年年被他带着来拜祭,大多数时候顾俞都是沉默的,于是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石头慢吞吞爬上陶嘉的膝盖,找了个位置窝好。
“他们很忙,对我也很好。”顾俞似乎在认真回忆,语气很轻:“可能太忙了,自己的身体也没顾上,两个人都生了病。”
病痛永远突如其来,陶嘉想象不出来那时候的顾俞会有多难过。
他只能伸出手,握住顾俞的指尖,以简单的接触来传达安抚。
“我妈妈先去世,”顾俞说,“过了两天,医院也宣布了爸爸的死亡,在我生日前一天。”
明天是顾俞的生日,陶嘉知道他从来不过生日的原因。
“没什么特殊的理由,”顾俞拨弄了一下石头的脑袋,道,“天意如此。”
陶嘉动了动,往顾俞那边挨过去,并且紧紧抱住他的腰:“你还有我,哥哥。”
顾俞微微低下头,能望进他澄澈如雾后松林的眼睛里,里面装着满满一个自己。
“土土,你生病了,我也很担心。”他抬手理了理小恋人歪扭的围巾,又说:“不过我会把你治好。”
陶嘉当着石头的面立誓:“我会努力吃药的,如果不吃,就让石头在我衣服上拉臭臭。”
石头:“?”
顾俞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才准备离开。顺着台阶向下走的时候,又撞见一个捧花的外送员,把花放在顾俞父母的墓碑前。
“咦,”陶嘉叫住那个人,好奇道,“是谁让你送花过来呀?”
外送员:“啊……是位姓唐的女士。往年也送的,今年我有事要提前下班,于是来的早了一点。”
“是妈妈。”陶嘉看向顾俞,小声问:“你要打电话谢谢她吗?”
“不用,”顾俞心知有些东西不需要太过挑明,他对外送员道了谢,牵着陶嘉往下走,“她应该更希望我照顾好你。”
*
在回到公寓之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听说小区里最近频繁有外人出入,甚至还有居民投诉不明人士徘徊在住宅楼外,看起来很危险,因此小区加强了对出入人员的身份检查。
陶嘉的身份证不知道塞在哪个角落,车被拦下的时候手忙脚乱地翻找,好在顾俞记性不错,从被陶嘉忽略的水杯底下找出了证件。
但这么一耽搁,等保安检查完准备放行的时候,陶嘉突然小声叫了一句:“石头不见了!”
保安莫名其妙,皱眉道:“赶紧开走,别在这挡着啊,后面还有人呢。”
陶嘉的目光在仪表台和座椅旁巡视一圈,最后停留在开到最底的车窗上。
石头四肢灵活,一直很能攀爬,曾经的丰功伟绩是差点从阳台垂直的栏杆爬到顶上。有没有可能,在刚刚保安绕过来催陶嘉拿身份证的时候,石头从这个落下的车窗上爬出去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陶嘉抿唇,不顾保安的抱怨,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就低头在旁边找了起来。
“对不起,刘叔叔。”陶嘉低着头说:“我的乌龟好像掉下来了,我把它捉回去就走。”
不然待会车一开动,如果石头正巧趴在轮子底下……
保安听了,却忽而更暴躁起来,怒道:“有毛病吧?后边这么多人等着,你找一只乌龟?还有我姓陈,你乱喊什么?”
陶嘉一心找石头,甚至还半跪在地上往车底看,完全没注意保安在骂什么。
驾驶座的顾俞轻轻蹙了一下眉,伸手从车上拿了包烟,推门下车,递给保安一支,语气冷静:“抱歉,弟弟不太懂事,我们找到乌龟很快就走。”
保安原本还心存不满,瞥见顾俞手里烟的牌子,要出口的话突然咽了下去,有些别扭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快点。”
顾俞又往后看去,其实后边只跟了两辆车,并没有保安口中的“很多人”。
顾俞过去礼貌地与他们道了歉,递了烟,回到车旁的时候就听见陶嘉高兴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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