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温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逆着光的神情晦涩而难以辨析。他像是说了什么,但那轻飘飘的话语被人群滔天的尖叫与欢呼吞噬,塞维尔只能听见一点短暂而冰冷的尾音。
“不要……不要做蠢事,”但塞维尔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声线哆嗦着,“埃尔温,他们太多人了!”
埃尔温深邃的眼瞳看向了他,那眼神叫他脊背发凉。随后,他终于听见了埃尔温冷漠深沉的嗓音:“……你怎么能劝我忍受这种事?”
“因为你这是去送死!”塞维尔鼓起勇气大声说。
“你把我搞糊涂了,”埃尔温低声说,“你好像并没有资格来劝阻我。”
“他们想要强暴的是我的妹妹,他们宰杀的是我的父亲,而想要他们偿命的是我——这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塞维尔的声音顿时哽住了:“但是……但是……”
“还记得你离开的那一天吗?”埃尔温嗓音里具有某种奇异的宁静,“我闻到了你的信息素,然后,我在那天晚上分化了。”
“原来Alpha的分化期也会那么痛苦,”他说,“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以为自己会被活活烧死。那个时候,我想见你,也只想见你。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想着你怎么能那样狠心,居然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毫无留念地离开了,甚至没有一声道别。”
塞维尔愣住了,感到心脏在突突地跳动。
“你究竟在想什么,格兰尼,”埃尔温用那个疏离的称呼喊他,“自从你逃开后,我们毫无交集,到现在已经跟陌生人没有两样了——这是你决定的。”
对啊,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塞维尔想说的话通通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是因为埃尔温眉眼间的无情还是话语中的残忍——但埃尔温说得没错,当初逃走的是他,拒绝沟通的也是他,现在惹来麻烦的是他,反覆纠缠的也是他。
他自己也搞不懂了——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Alpha曾在地牢里那样贪婪地嗅闻他的信息,又那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甚至会将脸颊埋进他的胸前偷偷哭笑——他怎么不可能喜欢他?过去几个小时内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一触即碎的幻境吗?
“你是个累赘,单纯得可怜,又天真得可恨,”埃尔温的嗓音里没有一点温情,“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呢?”
“但是……”塞维尔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我以为你……以为你还喜欢着我。”
埃尔温闭了闭眼睛,低喃道:“三年了……就算我曾经喜欢过你,也和现在没有关系了。”
塞维尔哑口无言。他清醒了,他早该清醒了——这只是清除夜散播的疯病导致的臆想,是吊桥效应在作祟,是他一厢情愿地伪造的一场梦。
等到了明天一早,等到所有人都恢复理智,他们只会再次躲开彼此,又怎么可能相互喜欢?
“你走吧,”埃尔温在长久的沉默中缓缓开口,“你不是想走吗?走啊。”
塞维尔默不作声,轻轻揉了揉凯茜的脑袋——她一直在用慌乱而困惑的眼神看着他们,像不能理解人类言语的小动物,只能本能地觉得不对劲,红着眼眶,眼巴巴地揪着塞维尔的衣袖不放。
“凯茜乖,”塞维尔用自己最温柔也最虚伪的嗓音说话,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我该走了。”
“塞维尔……”凯茜皱着鼻子,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她的手被埃尔温轻柔但强势地握住了,脏兮兮的金发耷拉在脸颊两侧,像只垂着耳朵的无辜小狗,可怜得让塞维尔感到深深的内疚。
但他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往后退了几步,等到距离远到足够在他们之间划清楚界限,他才轻轻地说:“再见,埃尔温。”
埃尔温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用同样低缓的声音说:
“滚。”
Chapter.15 跑
【预警】:轻微血腥
* * * * * *
夜场的道路错综复杂,塞维尔只好靠夜场外矗立的高楼辨认方向。他感到沮丧、焦虑与饥饿,又想要拼命将这些感受压制下去,好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他独自穿过数不清的帐篷、移动商铺和挂着骷髅装饰物的路标,不知花了多长时间,终于找到了夜场出口。
但他站在角落里观察了好半天,发现连离开夜场都需要交一轮钱,而他身无分文,只能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干着急。
该怎么办才好呢?塞维尔想,要去找之前埃尔温带他走过的铁网通道吗?虽然那个地方藏在夜场最隐秘的地带,他也几乎忘干净了路线,但那好像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他不知道现在距离清除夜结束还有几个小时。每个来到夜场的人都是兴致高涨、快乐异常的,仿佛置身面具之后便不需要在乎明天。只有塞维尔希望清除夜尽快过去,最好就在几分钟后结束——他觉得逼仄垂危的夜幕活像一只滚烫的、坚硬的熔炉,将他们围困其中,像烤架上的嫩肉那样遭受着热病的炙烤与焚烧,熬煮出阴郁的、汗液、血浆、信息素与香辛料的粘稠味道。
塞维尔咬紧了嘴唇,踌躇着转过身去。他打算沿着夜场外围绕一圈,这样好歹能够节约些时间,哪知道一转身便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让他不由得往后倒退几步,下意识地想要说一声抱歉。
“……你和你的同伴走散了吗?”但对方抢先开口了,嗓音浓而沉郁得像是被烟熏过。
塞维尔猝然瞪大眼睛,逆着光看见了对方覆盖着象牙白面具的脸庞——撞上他的正是在拍卖会上与他竞价的神秘买家,也是那个让盖布里奇血溅当场的寻仇者。
盖布里奇惨死的模样还烙印在塞维尔脑海里。他不寒而栗,条件反射地摇摇头,当即想要往后躲,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也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围了上来,将他彻底包围住,活像一只被猎狗驱赶到陷阱里的倒霉兔子。
“你们……你们搞错人了,”塞维尔听见自己牙齿哆嗦时发出的磕碰声,“我没有什么同伴。”
神秘人笑起来:“找没找错人还得我说了算。”随后,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戽斗下巴像是在咀嚼什么似的抖动:“带走他。”
话音刚落,塞维尔便感到身后有劲风朝他猛扑过来!
他浑身激颤,头脑尚未做出决断,身体已经做出了应急响应——几乎是感到风声的同时,他猛地矮下身去,两腿一蹬,眨眼间钻进了隔壁商铺支起的矮摊子下,快得如同一只窜进灌木丛的疯兔子。
“妈的!抓住他!”
他听见身后传来怒骂与嘶吼,随之而来的店铺招牌被撞翻的轰然巨响。他顿时吓得鞋底打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摊位下横七竖八的支架间穿过,然后在老板娘的怒斥中掀开帐篷帘子,一头栽进了商铺另一侧的人群堆里。
他不敢停下,因为那些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很快紧跟上来,挤开人群时活像撕开冰面的破冰船,又像追逐猎物的狼群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塞维尔浑身都开始冒汗,可能是因为紧张,也可能是因为人群拥挤得像聚集的沙丁鱼,让他几乎迈不动腿,又喘得像是犯了哮喘。
除了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他还能清晰地听见尾随者推开人群的声响——人们先是发出愤慨的叫骂声,然后逐渐变成几声含糊的嘟囔,接着,接着就是成串的、紧逼的脚步声,就落在距离他半臂远的后方——
“抓到你了!”那是一声咬牙切齿的男声。
塞维尔惊叫一声,随后被男人粗暴地钳住了胳膊肘。他疯狂挣扎,想甩开男人继续往前逃,却被那股蛮力死死拽住屈起的手肘,像拖行一团死肉般猛地往后拽过去。
“……放开我!”
在致命的威胁前,塞维尔几乎忘掉了恐惧。他无法挣脱男人遒劲的臂膀,急得转身一口咬在了男人的手臂上,齿关咬合的瞬间有一股浓郁恶心的血腥味充溢了他的口腔。而后,他感到脸颊上一麻,接着是火烧般的疼痛——气急败坏的男人狠狠给了他一个掌箍,力道大得让他眼前发晕,耳边响起重重叠叠的蜂鸣。
他眼框肿胀,颧骨滋滋地发痛,因为疼痛而下意识地松开了牙,然后感受到男人的虎口靠近了自己的咽喉,仿佛即将拧断他脆弱的脖颈。他不由得闭上眼睛,绝望地喘气,像等待屠刀落下的死囚,浑身都在颤栗。
然而窒息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他首先听见的是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利刃穿透皮肉出发清晰的噗嗤声,接着是气管里灌入血沫的咕噜声——
塞维尔陡然一颤,睁开眼睛,悚然地发现身前的男人两眼翻白,眼珠暴张,正用那双血淋淋的手去拼命捂住自己飙射着血浆的脖颈——但他怎么都捂不住颈动脉里喷溅而出的漫天血雾,因为他那粗大的脖子被一箭贯穿了,沾血的箭矢从皮肉另一侧穿透出去,卡在他嗬嗬作响的喉咙里,箭镞在昏暗的环境光下闪烁着狰狞的猩红色。
塞维尔看着他颓然倒地,然后慌忙抬头往男人身后望去——在山峦般起伏的帐篷顶与夜场上空纵横交错的钢铁支架间,埃尔温与他猝然对上了视线。
埃尔温就站在冰冷的钢筋与铁架之间,从至高点俯瞰着包括他在内的整个夜场,被暮色渲染成暗金色的鬈发在风中飘扬。这个大男孩儿仍然维持着搭弓的姿势,但不知为何,他揭下了口罩,将那张冷硬而英俊的脸庞坦坦荡荡地暴露出来,苍白的皮肤和脸颊处横亘的划伤在飘摇的光影下显现出某种阴郁狠戾的气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