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敢把这话直说,怕丁一楠伤心。
打发了表姐,日子转眼就来到了大年三十的白天。
有的南方人习惯中午团年,丁瑾瑜头天睡得晚,第二天中午被鞭炮声吵醒,震得太阳穴疼;他以前借住在沿海的几个大城市,早就禁了烟花爆竹,今年算是有点不一样了。
前几天临近过年外卖就不好点了,起床后没什么胃口,他索性给自己跑了碗杯面。
该刷题刷题,该练琴练琴,有家人的才要团年,对他来说,这一天跟平时没什么区别。
晚饭时鞭炮的声音又再响起,他从卷子里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走进厨房。
冰箱里有丁一楠送来的速冻水饺,让他过年别亏了自己;他撕开包装将饺子下锅,回客厅打开了落满灰尘的电视机。
离开这个家之前,每年到了这个点,爷爷会在客厅撑起小桌包饺子,奶奶会去厨房准备团年饭,他则是和丁一楠坐在电视机前看当时还不太看得懂的春晚。
爷爷偶尔会在两个孩子的鼻尖点上块白点,他跟丁一楠互看一眼,互相嘲笑着傻乐。
“中国中央电视台,中国中央电视台,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
“过年好!”
老旧的电视机有些零星的雪花点,春晚的开场白没怎么变,只是主持人里已经换了好几个丁瑾瑜不认识的生面孔了。
电视机里热闹光打在他渐渐苍白的脸上。
他觉得有点上不来气。
这个家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熟悉又太陌生了,他就像被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沙发上,想要摸遥控器关掉电视的手指都不听使唤。
直到厨房发出一声刺耳的报警声——
厨房里一应用具都是之前丁一楠准备的,就怕丁瑾瑜春节的时候没东西吃;也因为了解他那点约等于无的厨艺,秦语汐还贴心地加了个什么一氧化碳警报器。
丁瑾瑜被这一声警报惊醒,冲进厨房,原来是锅里的水铺出来熄灭了炉火,报警器立刻尽职尽责地响了。
他走上前去关掉煤气,沸水渐渐平静下来;他用手扇了扇挡在眼前的水蒸气,看见锅里的饺子已经糊成了一锅粥。
厨房是一个家里最充满烟火气的地方。
离开攀阳市之前,爷爷奶奶不舍得他那么小进厨房,总怕他磕着烫着;离开攀阳市之后,在别人家里他连活动范围都有限——
对厨房的一切,他都太陌生了。
他只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煮饺子都是冷水下锅,偏偏不知道自己煮的是速冻饺子——
有些东西看起来一样,其实完全不同。
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明明跟之前每一个除夕都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了;他只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多呆哪怕一秒,他都随时可能窒息。
转身回到客厅,他随手抄起一件外套便逃也似的摔门而去。
街上张灯结彩,小区门口甚至还挂上了灯笼横幅,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和空无一人的街道格格不入。
之前老房子维修的时候丁瑾瑜就知道了,三中附近好多房子都租给了学生,眼下学校放假,周边的一切都跟着冷清了下去,尤其现在正是吃团年饭的时候。
他漫无目的地在无人的路边闲逛,彩灯把街道照得很亮,让他恍惚间几乎不认识自己走到了哪里。
直到他看见那簇熟悉的,暖黄色的光,才惊觉自己走到了最初的那个路口——
他转学第一天晚上,遇到明皙的那个路口。
后来明皙总爱在这个路口等他夜跑回来,他们在那个路灯下说过好多话,也靠在灯柱上额头撞到下巴,相视一笑。
他远远看着小院的门口已经贴上了春联,明皙家的客厅正好临街,虽然还是老式的旧铁窗,但擦得一尘不染,只是在这个冬天结上了一层水雾。
水雾里,他能看到玻璃上贴着的福字,也仿佛能看到那里面喜笑颜开的一家人。
明父一定又做了一桌子好菜,明皙肯定会偷吃,妹妹张着小嘴也要,奶奶佯嗔的筷子只会轻轻落下来……
丁瑾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走到明皙家窗前的,发现时他已经站在窗边,隔着玻璃和水雾,看见灯火通明的屋里攒动着人影。
他怔怔地伸手,想要抹去玻璃上的雾气,好像这样就能和里面温暖热闹的烟火气靠得再近一些,可手指碰到玻璃只发出“咯吱”的摩擦声——
他甚至忘了,冬天的水雾都结在窗户的里侧。
怔忪间,窗户被人从里侧拉开。
明皙穿着件纯白色的高领毛衣,整个人显得柔软温暖,像是准备好了随时被人拥进怀里。
“……丁瑾瑜?”
他对着丁瑾瑜露出酒窝,里面装着藏不住的惊喜。
第30章 毛衣
丁瑾瑜几乎想也没想,转身拔腿就走。
“丁瑾瑜——”
明皙的声音穿过街上零星的鞭炮声,带着点急促,狠狠一把从背后将丁瑾瑜拽住。
紧接着,他听着脚步声一阵小跑,朝着他的方向。
“跑……”明皙跑到丁瑾瑜身后,放缓了脚步,“跑什么啊……”
丁瑾瑜深吸一口气抬头,发现不偏不倚,他们刚好又站在那盏路灯下。
“刚我爸煮饭的时候还问呢,说你过年回不回家。”明皙刚才跑得太急,现在撑着膝盖,说话间带着点细喘,“我发微信问你来不来吃饭……”
“你也没回……”
“回家”两个字狠狠戳进丁瑾瑜心里。
他只有十七岁,却好像穷其一生都要无家可归。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可能是太想要一个温暖的地方,他才会鬼使神差地走到明皙的窗前。
刚才明皙最后几个字的尾音带着点委屈,丁瑾瑜渐渐松开浑身戒备,悄悄将手伸进裤带里,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离家前走得太急,手机大概落在了屋里,他才错过了明皙的微信。
他怔怔地愣在原地,看着头顶暖黄色的路灯,甚至没有回头的勇气。
放假后,和明皙已经快大半个月没见了,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那只酒窝。
“皙皙——”
“是你同学来了吗?这大冷天儿怎么不进屋啊?”
身后是明父的声音,丁瑾瑜回头,看见明父已经站在了院门口。
“菜马上就好了,你俩赶紧回家,洗个手准备吃饭。”明父看见丁瑾瑜回头,笑着朝他挥手打招呼,“这天儿菜凉得可快了!”
你俩。
回家。
这四个字,明父说得那么自然,让丁瑾瑜觉得鼻梁一酸。
“爸,你不看着炉子,一会菜糊了吃啥!”明皙回头冲父亲打着眼色,“我俩说点事儿就回!”
“小哥俩还说上悄悄话儿了。”明父嘴上嘀咕着,心里还是惦记着厨房的菜,转身回了院子。
丁瑾瑜低头看见明皙说话时嘴里哈出的白气。
明皙穿的还是刚才在屋里那件高领的白毛衣,这会离得近,丁瑾瑜能瞧清毛衣大概是兔毛一类的材质,绒毛特别长,被冬天的小风吹过,软绵绵地倒向一个方向。
显然是追出来得太急,明皙来不及披上厚外套,冻得肩膀都缩在一起,轻轻地发抖,看着可怜极了。
丁瑾瑜想起前几天和丁一楠吃饭时,看到对方带来的杂志上有一句话,大意是,风吹过毛茸茸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瞬间被治愈的感觉。
“你回去吧。”他深吸一口气,“该吃饭了。”
明皙慌忙间也忘了丁瑾瑜有不喜欢人靠近的毛病,伸手一把将人拽住,紧张道:“那你呢?”
丁瑾瑜看着明皙拽住自己腕子的手,指节被冻得微泛起一层薄红,“找丁一楠。”
谎言往往是为了得到什么,或者掩饰什么。
就像丁一楠说的,丁瑾瑜不太在意旁人的看法,所以他很少掩饰。
他不善于撒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明皙,当然更不可能知道,谎言是很容易被揭穿的。
“你刚才不回短信的时候……”明皙抬起委屈的大眼睛看着丁瑾瑜,“我给楠姐发过消息……”
宋老师说丁瑾瑜是国外回来的,明皙等不到丁瑾瑜的回信,还以为他同桌真回国外那个家过年去了,赶紧又给丁一楠发了条消息。
丁一楠吓得当场就记得给丁瑾瑜打了电话,因为她太清楚她表弟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丁瑾瑜的电话无人接听,她给明皙回消息一时心急,就没忍住和盘托出了。
“楠姐说你没地方去……我……”明皙试探着晃了晃丁瑾瑜的胳膊,“本来准备等家里忙完,吃饭前去找你……”
丁瑾瑜第一次体会到谎言被当面拆穿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情。
两个人之间只有一人小臂的距离,却任由冷风从其间穿过,冻住空间和时间。
明皙看着他同桌深邃眉眼里向来冷淡的瞳孔骤然紧缩,突然一把甩开他的手冲了出去;方向不是离开,而是他家院门口。
他紧张地回头,看见丁瑾瑜两个箭步冲到院门前,抱住了险些被院前门槛绊倒明寐。
“妹妹!”他惊恐地大叫出声。
明寐无措地双手在丁瑾瑜脸上摸索着,直到听见明皙的声音,才“哇”地一下哭出声来。